重生清河記 第16章 癡心女贈帕傳情 薄命緣初露端倪
詩曰:
深閨豆蔻鎖春心,月下私盟誤作真。
一帕汗巾情絲係,哪知羅網早纏身。
上回書說到,趙不立與西門慶在醉仙樓攀上了梁中書府上李管事的高枝,因著那十萬貫生辰綱的由頭,結下護送之誼,自覺半隻腳已踏上了通天的雲梯。按下西門慶如何調派應伯爵、謝希大等潑皮無賴,混雜著精乾衙役,嚴密護送李管事及其生辰綱船隊出了東平府地界不表。單說這清河縣尉後衙,卻另有一番光景。
趙不立這縣尉後衙,雖比不得東京汴梁王侯府邸的恢弘,卻也占地不小,三進院落,粉牆黛瓦,倒也齊整。尤其後花園,頗費了些心思。時值暮春,園內芍藥正豔,牡丹初綻,太湖石疊成假山,引一彎活水,潺潺流過石橋,彙入小小蓮池。池邊幾株垂柳,絲絛輕拂水麵,幾隻翠鳥啁啾跳躍其間。此地平日少有人來,最是幽靜,恰成了西門慶與趙金玉這對小兒女避開旁人眼目,互訴衷腸的隱秘所在。
這趙金玉,年方二八,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。生得柳眉杏眼,瓊鼻櫻唇,肌膚細膩如新剝的雞頭米,身段窈窕似初春的楊柳枝。她自幼喪母,被父親趙不立當男兒般養大,詩書琴畫皆通,性情外柔內剛,頗有主見。自打西門慶以“義子”身份出入趙府,他那挺拔的身姿,俊朗的容貌,進退有度的談吐,以及偶爾流露出的、與其年齡閱曆不甚相符的深沉,便如一顆石子投入少女心湖,漾開層層漣漪。西門慶何等機敏,早已察覺這位“義妹”眼中的情意,他雖心機深沉,對權勢富貴有著近乎偏執的渴望,但麵對這朵不染塵埃的嬌花,內心卻也難免泛起一絲真實的憐惜與悸動。
這日午後,趙不立因護送生辰綱後續事宜,被知府衙門喚去問話。府中一時清靜。西門慶覷準時機,托個小丫鬟悄悄遞了張素箋給金玉,上麵隻畫著一彎新月,一株並蒂蓮。金玉在閨房見了,心兒怦怦直跳,粉麵飛霞,對著菱花鏡略整了整鬢邊珠花,換了身素雅的鵝黃衫子,月白羅裙,便悄悄兒溜出繡樓,熟門熟路地穿過迴廊,來到後花園那株最繁茂的西府海棠樹下。
西門慶早已等候在此。他今日特意穿了件雨過天青色的杭綢直裰,襯得麵如冠玉,更顯英挺。見金玉嫋嫋婷婷走來,宛如畫中仙子,他眼中閃過毫不掩飾的驚豔,忙迎上兩步,深深一揖:“金玉妹妹。”
“慶哥哥…”金玉聲如蚊蚋,羞得低下頭去,露出一段白皙細膩的脖頸。海棠花隨風飄落,幾點嫣紅沾在她烏黑的鬢角,更添嬌媚。
兩人一時無話,隻聽得池邊蛙鳴幾聲,更襯得園中寂靜。西門慶輕咳一聲,打破沉默,指著蓮池中剛冒出的尖尖小荷,溫言道:“妹妹你看,那新荷初露,恰似…恰似妹妹般清雅脫俗。”
金玉聞言,心中甜蜜,抬眼飛快地瞟了他一眼,又垂下眼簾,輕聲道:“慶哥哥休要取笑。荷花出淤泥而不染,金玉不過…不過是籠中燕雀,何敢相比。”她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幽怨。
西門慶何等精明,立刻捕捉到這絲情緒,他走近一步,聲音壓得更低,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誠摯:“妹妹何出此言?在我心中,妹妹便是那天上皎月,園中牡丹,獨一無二!隻是…”他故意頓住,臉上浮現恰到好處的憂慮與無奈。
“隻是什麼?”金玉果然追問,關切之情溢於言表。
西門慶長歎一聲,目光投向遠處高聳的縣衙圍牆,彷彿要穿透那磚石,看向更渺茫的未來:“隻是我西門慶,如今寄人籬下,雖蒙義父收留,賜我溫飽,授我差事,終究是無根浮萍,身似飄蓬。一介白身,前程渺茫,如何…如何敢有非分之想,玷汙了妹妹這般金枝玉葉?”他說得情真意切,眼中竟似有隱隱水光閃動。
這一番自怨自艾,字字句句戳中金玉心窩最柔軟處。她素知西門慶身世淒苦,父母雙亡,家產被奪,流落至此。如今聽他親口道出這份自卑與隱痛,更是心疼不已,那點女兒家的矜持瞬間拋到九霄雲外。
“慶哥哥!”金玉急急上前一步,幾乎要抓住他的衣袖,情急之下脫口而出:“你莫要如此妄自菲薄!英雄不問出處!哥哥你才華橫溢,文武兼備,連爹爹都時常誇讚你心思縝密,辦事得力!假以時日,必非池中之物!金玉…金玉從未因哥哥出身而有半分輕視!在我心中,哥哥便是頂天立地的男兒!”她一口氣說完,胸脯微微起伏,臉頰紅得如同火燒雲。
西門慶心中暗喜,麵上卻做出感動莫名、難以置信的神情:“妹妹…此話當真?你…你竟如此看我?”
“千真萬確!”金玉用力點頭,眼中情意熾熱如火,“慶哥哥,金玉之心…你難道還不知麼?”說到最後,已是聲若遊絲,羞不可抑。
西門慶凝視著她因激動而格外明亮的雙眸,彷彿被那純真的火焰灼傷,一時間,心頭那些算計、攀附的冰冷念頭竟似被這火焰融化了幾分。他伸出手,輕輕拂去金玉鬢角的海棠花瓣,指尖不經意觸碰到她滾燙的臉頰。金玉渾身一顫,卻沒有躲閃,隻是睫毛如蝶翼般劇烈抖動。
“金玉…”西門慶的聲音低沉沙啞,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,“得你此言,我西門慶此生…縱是粉身碎骨,亦無憾矣!隻恨…隻恨我如今微末,不能給妹妹一個安穩的承諾,一個風光的未來…”
“我不要什麼風光!”金玉猛地抬起頭,眼中淚光盈盈,卻異常堅定,“我隻要哥哥真心待我!縱是荊釵布裙,粗茶淡飯,隻要能與哥哥相守,金玉…金玉甘之如飴!”少女的情話,熾熱而決絕,帶著不顧一切的勇氣。
西門慶心頭劇震。這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深情,像一束強光,照得他內心深處某些陰暗角落無所遁形。他第一次感到一絲慌亂,甚至一絲愧疚。他下意識地握住了金玉微涼的小手。金玉的手在他掌心輕輕一顫,卻沒有抽回,反而微微用力回握。
兩人執手相望,目光糾纏,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中。暮春午後的陽光透過海棠花葉的縫隙,灑下細碎的金斑,在他們身上跳躍。池水微瀾,映著天光雲影,也映著這對璧人相依的倒影,美好得如同一幅工筆仕女圖。
良久,金玉似想起什麼,輕輕抽回手,從袖中摸出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素白汗巾子。那汗巾質地柔軟,邊緣用極細的銀線繡著幾枝疏淡的蘭草,針腳細密,顯然是閨閣精心之作。巾角還繡著一個極小的、娟秀的“玉”字。
“慶哥哥,”金玉將汗巾遞到西門慶麵前,臉頰緋紅,聲音輕得如同耳語,“這…這是我親手所繡…隨身之物…今贈與哥哥…見帕如見…如見金玉…”她羞得再也說不下去,隻將那方猶帶著少女體溫和淡淡馨香的汗巾塞入西門慶手中。
西門慶接過汗巾,那柔軟的觸感彷彿帶著電流,直透心底。他鄭重地將汗巾捧在掌心,低頭深深嗅了一下那若有若無的蘭麝之香,閉目沉醉片刻,才睜開眼,目光灼灼地盯著金玉,一字一句道:“妹妹厚贈,慶必視若性命!此心此情,天地可鑒!若違此誓,叫我西門慶…”
“哥哥休要發誓!”金玉慌忙伸出纖纖玉指,輕輕掩住他的唇,指尖冰涼而柔軟,“金玉信你!隻盼哥哥…莫負今日之情!”她眼中含淚,卻又帶著無限憧憬。
西門慶順勢握住她掩唇的手,緊緊貼在自己心口。隔著薄薄的衣料,金玉能感受到他胸腔裡那顆心臟正有力地、急促地跳動著。這一刻的悸動與承諾,在她少女的心中,重逾千斤。
然而,這對小兒女在花前月下,以汗巾定情,互訴生死之盟時,卻不知他們命運的紅線,早已被一隻無形而冰冷的手,在更高處悄然撥弄。
趙府書房內,氣氛與後花園的旖旎截然不同。檀香嫋嫋,卻驅不散一股沉滯的算計之氣。趙不立正與一個身著綢緞、腦滿腸肥的中年商人密談。此人姓錢,是清河縣數一數二的鹽商,更是趙不立在私鹽買賣上的重要合夥人。
錢商人將一疊厚厚的銀票輕輕推到趙不立麵前,臉上堆滿諂笑:“趙大人,這是上個月運河上那三船‘貨’的孝敬,您點點。多虧大人您疏通關節,上下打點,這買賣才能做得如此順暢!”
趙不立看也不看那銀票,隻端起定窯白瓷杯,慢悠悠呷了口茶,焦黃的臉上毫無波瀾:“錢掌櫃客氣了,互利互惠罷了。隻是…這運河關卡,眼線眾多,終究不是長久之計。風聲近來可有點緊啊。”他三角眼中閃過一絲精光。
錢商人立刻會意,湊近些,壓低聲音:“大人所慮極是!小人也正為此事煩憂。若能得一張正經的‘鹽引’…哪怕是小額的,有了官憑,那便是通天大道!利潤何止翻倍?隻是這鹽引…”他搓著手,一臉為難,“小人這點門路,實在夠不到梁中書大人那般高度啊!”
“梁中書?”趙不立放下茶杯,指關節在紅木桌麵上輕輕敲擊,發出篤篤的聲響,如同敲在錢商人心上。他嘴角扯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:“梁中書…倒也不是攀不上。”
錢商人眼睛一亮,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:“大人!您…您有門路?”
趙不立沒有直接回答,目光投向窗外,彷彿穿透院牆,落在後花園的方向,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:“小女金玉,年方二八,品貌尚可,也讀過幾年書,勉強算得知書達理。”
錢商人何等精明,瞬間明白了趙不立的意思!這是要以親生女兒為籌碼,去攀附梁中書,換取鹽引這等暴利之物!他心中暗罵趙不立心狠手辣,臉上卻立刻堆出十二分的驚喜與諂媚:“哎呀!令千金金枝玉葉,才貌雙全,那真是…真是天造地設!若能得梁中書大人青眼,那真是天大的福分!趙大人您…您真是深謀遠慮!若此事能成,鹽引一到手,小人敢保證,這其中的大利,大人您獨占七成!不!八成!”
趙不立這才將目光緩緩收回,落在錢商人那張因激動而油光發亮的胖臉上,三角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貪婪:“錢掌櫃是個明白人。此事…尚需從長計議,更需機緣。梁大人位高權重,豈是我等輕易能攀附?不過…”他話鋒一轉,聲音更冷,“府中上下,尤其是我那女兒,若聽到半點風聲,擾了本官大計…錢掌櫃,你是知道後果的。”
錢商人渾身肥肉一顫,冷汗瞬間浸透內衫,連忙賭咒發誓:“大人放心!小人就是爛在肚子裡,也絕不敢吐露半個字!若走漏風聲,天打五雷轟!”
趙不立揮揮手,像驅趕一隻蒼蠅:“去吧。鹽引之事,本官自有計較。你隻需備足本錢,靜候佳音便是。”
錢商人如蒙大赦,千恩萬謝地躬身退了出去。書房門關上的瞬間,趙不立臉上的貪婪與冷厲瞬間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。他猛地站起身,在書房內來回踱步,焦黃的麵皮因激動而泛起病態的紅暈。
“鹽引…鹽引啊!”他喃喃自語,眼中閃爍著對財富和權力**裸的渴望,“有了它,何止是金山銀海!那是通天的階梯!什麼狗屁縣尉?老子要的是轉運使!是東京城裡的紅袍玉帶!梁中書…蔡太師…哈哈…”他彷彿看到無數白花花的官鹽、金燦燦的元寶、煊赫的官袍在眼前飛舞。
他踱到書架旁,抽出一本嶄新的《東京夢華錄》,手指貪婪地撫摸著書頁上描繪的汴梁繁華景象,口中喃喃:“金玉…我的好女兒…爹給你尋的這門親事,可是潑天的富貴!梁中書雖是續弦,年紀大了些,可那權勢…豈是西門慶那等螻蟻能比的?嫁過去,你就是誥命夫人!爹也能跟著飛黃騰達!你…莫要怨爹心狠,這世道,人不為己,天誅地滅!”他像是在說服女兒,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心中那最後一絲殘存的、微不足道的父性。
後花園中,西門慶與趙金玉渾然不知書房內的肮臟交易。他們並肩坐在池邊光滑的青石上,西門慶正低聲為金玉吟誦一首新得的詞:
“纖雲弄巧,飛星傳恨,銀漢迢迢暗度…”(秦觀《鵲橋仙》)
金玉聽得癡了,倚在西門慶肩頭,望著水中倒映的兩人相依的身影,隻覺得此生圓滿,再無他求。她悄悄將一枚隨身佩戴的、溫潤的羊脂玉平安扣塞進西門慶手心,低聲道:“願它…護佑哥哥平安順遂…”
西門慶握緊那枚帶著少女體溫的玉扣,心中百感交集。金玉的純真與深情,像一把鑰匙,短暫地開啟了他冰封心湖的一角。他低頭,在少女光潔的額頭上印下輕柔而珍重的一吻。金玉閉上眼,長長的睫毛如蝶翼般顫抖,唇邊漾開幸福而羞澀的笑意。
此刻的他們,一個是真心托付,以為覓得了良人;一個是半真半假,卻也貪戀著這片刻的溫暖與純淨。殊不知,這月下花前的柔情蜜意,這方寄托深情的汗巾與玉扣,在即將到來的殘酷現實麵前,不過是命運之神一聲冷酷的嗤笑。
花園月洞門外,一個穿著水綠比甲的小丫鬟(正是日後在西門府攪動風雲的趙春梅)正踮著腳尖,好奇地朝裡張望,恰好瞥見西門慶低頭親吻金玉額頭的這一幕。她驚訝地捂住嘴,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,有好奇,有羨慕,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…算計。她悄悄退開,腳步輕快地消失在迴廊深處,彷彿要去分享這個驚天的秘密,又彷彿要將這一幕深藏心底,作為日後某個時刻的籌碼。
園內,西門慶與金玉依舊沉浸在彼此構築的短暫幻夢中。暮色漸濃,海棠花瓣無聲飄落,落在金玉如雲的鬢發上,落在西門慶緊握著她柔荑的手背上,也落在那方浸染了少女馨香與情郎體溫的素白汗巾上。汗巾角那個小小的“玉”字,在昏黃的光線下,顯得格外刺眼,如同一個不祥的讖語。
正是:
汗巾猶帶女兒溫,月下盟誓語尚存。
哪知高堂謀算定,情絲早化網中痕。
欲知趙不立如何設計將女兒送入梁府,西門慶聞訊又將如何應對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