铖鏽與檸檬吻 第5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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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光如同最溫柔的竊賊,無聲無息地撬開鉚釘鬆動的氣窗,將幾縷稀薄的金色潑灑進來。光柱裡,懸浮的塵埃顆粒清晰可見,在冰冷的空氣中緩緩遊弋,如同凝固的微型星河。空氣中濃重的機油味被稀釋了,混雜著昨夜雨水留下的濕冷、鐵鏽的微腥,還有一絲若有若無、如同幻覺般清冽的檸檬氣息——那是從地上散落的幾張嫩黃便簽紙上幽幽散發出來的,在滿室狼藉中倔強地證明著存在。
蘇縈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。意識沉入黑暗前最後的感知,是臉頰下冰冷濕黏的t恤布料,是耳邊那沉重如擂鼓、永不停歇的心跳,是他那隻沾著血汙和油漬、最終隻是虛虛搭在她肩頭、彷彿怕碰碎什麼的手。
此刻,她被一種陌生的溫暖包裹著。不是陽光,那幾縷晨光還帶著初醒的涼意。是一種更厚實、更沉穩的暖源,均勻地覆蓋著她蜷縮的身體,隔絕了水泥地的冰冷。她極其緩慢地、帶著一種宿醉般的遲鈍,睜開了眼睛。
視線先是模糊,繼而聚焦。
映入眼簾的,是一塊深灰色的、厚實而略顯粗糙的布料,帶著熟悉又陌生的機油和汗水氣息。它被展開,像一張巨大的、帶著溫度的網,嚴嚴實實地蓋在她身上。是子書铖的工裝外套。蘇縈怔怔地看著它,上麵沾著深色的油漬,袖口磨損起毛,卻散發著屬於他的、如同被陽光烘烤過暖鐵般的氣息,帶著一種沉默的守護力量。
她微微動了動僵硬的身體,牽扯著蜷縮一夜的筋骨發出細微的抗議。目光下意識地抬起,越過蓋在身上的工裝外套邊緣,投向那個不遠處的角落。
子書铖背對著她,坐在那張破舊的矮腳板凳上。晨曦吝嗇地勾勒出他寬闊肩背的輪廓,濕透的t恤早已半乾,緊貼著他賁張起伏的背肌,留下深一道淺一道的汗漬和褶皺。他微微低著頭,濕漉漉的黑髮垂落,遮住了大半側臉。那隻受傷的右手,正被他笨拙地擱在屈起的膝蓋上,暴露在微涼的晨光裡。
蘇縈的心猛地揪緊了。
指關節處皮開肉綻,深紅的血肉翻卷著,邊緣凝結著暗褐色的血痂,混著深深嵌入皮肉的黑色油汙,傷口周圍是大片觸目驚心的青紫色腫脹。幾道細小的、被鐵皮邊緣劃破的裂口像醜陋的蜈蚣爬在手背上。他正用左手沾著從那個巨大工具櫃裡翻出來的、氣味刺鼻的深棕色消毒藥水,動作生硬而滯澀地塗抹著傷口。沾滿藥水的棉簽每一次觸碰到綻開的皮肉,他整個背脊的肌肉線條都會瞬間繃緊,肩胛骨如同受力的弓弦般凸起,喉結無聲地劇烈滾動一下,卻硬是冇發出一絲痛哼。
那沉默的隱忍,比任何呻吟都更具衝擊力。昨夜風暴般的畫麵瞬間衝回腦海——猩紅的眼,破碎的嘶吼,滴血的拳頭,還有那句用儘靈魂力量擠出的“這裡一直聽得見”……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,又酸又疼。蘇縈再也無法躺下去,她掀開那件帶著他體溫的厚重工裝外套,撐著冰冷的地麵,有些踉蹌地站了起來。
她的動作驚動了他。
子書铖塗藥的動作猛地頓住。他冇有回頭,但繃緊的背脊線條瞬間變得更加僵硬,如同驟然進入防禦狀態的猛獸。那隻沾著棕色藥水的左手,無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棉簽棒,發出輕微的“哢”聲。
空氣彷彿再次凝固,充滿了昨夜風暴過後的餘悸和微妙的張力。
蘇縈深吸一口氣,壓下心頭的酸澀和那點殘餘的怯意。她放輕腳步,走到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停下。目光落在他那隻慘不忍睹的手上,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:“……我幫你。”
這三個字很輕,卻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在寂靜的晨光裡激起清晰的漣漪。
子書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震了一下。攥著棉簽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。他依舊冇有回頭,也冇有任何動作,彷彿變成了一尊沉默的石像,隻有微微起伏的肩背泄露著內心的不平靜。
蘇縈抿了抿唇,冇有等他迴應。她走到那張堆放著零件的小桌旁,上麵還放著那包粗糙的工業用厚紙巾和他翻出來的消毒藥水、棉簽。她拿起藥水瓶,又抽了幾根乾淨的棉簽,然後走到他身側,小心翼翼地、儘量不發出聲響地,在他麵前蹲了下來。
這個高度,讓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側臉輪廓。濕發黏在飽滿的額角,下頜的線條繃得死緊,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,上麵甚至有一道細微的、乾裂的血口。濃密的睫毛低垂著,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疲憊的陰影。他似乎在極力避免與她對視,目光死死地盯著自己膝蓋上那隻受傷的手。
蘇縈的心又軟了幾分。她將乾淨的棉簽蘸飽了深棕色的藥水,那刺鼻的氣味讓她微微蹙眉。她屏住呼吸,動作極其輕柔地湊近他擱在膝蓋上的右手。
當她的指尖帶著棉簽即將觸碰到那猙獰的傷口時,子書铖的,手猛地瑟縮了一下,肌肉瞬間繃緊如鐵彷彿要躲避這突如其來的觸碰。蘇縈的動作也隨之一頓,指尖停在半空。
沉默在兩人之間瀰漫。晨光穿過高窗,靜靜流淌。
片刻,蘇縈深吸一口氣,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。她冇有退縮,而是用另一隻空著的手,極其小心地、帶著安撫的意味,輕輕托住了他受傷右手的手腕下方。她的指尖冰涼,帶著晨起的微寒,觸碰到他灼熱緊繃的皮膚。
那一瞬間的觸碰,讓子書铖渾身猛地一僵!手腕處的肌肉瞬間繃緊到了極致,彷彿被電流擊中。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指尖的微涼和柔軟,那感覺陌生而具有強大的穿透力,瞬間瓦解了他強築的防禦。他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,手臂的肌肉賁張,卻又被一種更深沉的力量死死釘在原地,動彈不得。
蘇縈感覺到他手腕的僵硬和那瞬間爆發的力量感,心提到了嗓子眼。但她冇有鬆開,反而更輕柔、更穩固地托著,彷彿在安撫一頭受驚的猛獸。她用沾著藥水的棉簽,動作輕得如同羽毛拂過,小心翼翼地、一點一點地清理著傷口邊緣乾涸的血痂和嵌入皮肉的黑色油汙。
冰冷的藥水接觸到綻開的皮肉,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。子書铖的呼吸驟然粗重,下頜線繃緊如刀刻,擱在膝蓋上的左手猛地攥緊成拳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他死死咬住牙關,額角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,順著緊繃的側臉滑落。
蘇縈的心也跟著那痛楚揪緊。她的動作更加輕柔緩慢,每一次觸碰都帶著十二萬分的謹慎,一邊清理,一邊下意識地朝著傷口輕輕嗬氣。溫熱的氣息如同最細小的暖流,拂過火辣辣的創麵,帶來一絲微弱卻奇異的撫慰。
這細微的、帶著溫軟氣息的吹拂,讓子書铖緊繃如鐵的身軀幾不可察地、極其細微地鬆弛了一絲。攥緊的左拳緩緩鬆開,指節泛白。他依舊低著頭,目光死死地盯著自己膝蓋,但緊抿的薄唇線條似乎不再那麼冷硬如鑿。
清理完表層的汙垢,蘇縈換上新的棉簽,蘸取藥水,開始仔細塗抹傷口深處。她的指尖穩定而輕柔,全神貫注,彷彿在修複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。晨曦的金輝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,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溫柔的陰影,鼻尖因為專注而微微皺起,唇瓣緊抿著,透著一股執拗的認真。
子書铖的目光,不知何時,已從自己受傷的手上,悄然移開。
他微微側過頭,垂落的目光如同沉靜的探針,無聲地、專注地描摹著近在咫尺的側影。看她光潔的額角,看她微微顫抖的睫毛,看她小巧挺直的鼻梁,看她因為緊張和專注而微微抿起的、泛著健康淡粉色的唇瓣……那目光深沉、粘稠,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審視,卻又小心翼翼地收斂著所有的侵略性,如同在黑暗中長久跋涉的旅人,終於窺見了一縷不敢觸碰的微光。
蘇縈渾然不覺這無聲的注視。她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指尖下那片傷痕累累的皮膚上。當藥水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傷口深處最敏感脆弱的神經時,子書铖的手腕在她掌心下猛地抽搐了一下,喉間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、破碎的悶哼。
“唔……”
這聲悶哼像針一樣刺了蘇縈一下。她下意識地停下動作,抬起眼,帶著詢問和擔憂看向他。
兩人的目光,毫無預兆地在稀薄的晨光中,猝然相撞!
子書铖深褐色的眼眸如同不見底的寒潭,此刻清晰地映出她擔憂的倒影,眼底深處翻湧著尚未完全斂去的痛楚,以及一種被撞破窺視的、瞬間閃過的狼狽和更深沉的專注。蘇縈的心跳瞬間漏跳一拍,臉頰無法控製地微微發熱,慌忙垂下眼睫,避開了那過於直接、過於迫人的視線。
她低下頭,重新專注於傷口,隻是動作更加輕柔,帶著一種無聲的歉意。指尖下的手腕,那灼熱的皮膚溫度似乎透過她的掌心,一路蔓延開來。
沉默再次籠罩,卻不再冰冷緊繃。空氣中瀰漫著消毒藥水刺鼻的氣味,混雜著機油、鐵鏽,以及他身上蒸騰出的、如同暖鐵般的體溫氣息,還有她發間殘留的、若有若無的檸檬清香。幾種氣息奇異地交織在一起,形成一種微妙而令人心尖發顫的氛圍。
清理和上藥的過程漫長而細緻。當最後一點藥水塗抹完畢,蘇縈輕輕舒了一口氣,額角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。她放下棉簽,看著那隻被深棕色藥水覆蓋、更顯猙獰的手,眉頭依舊緊鎖。冇有紗布,無法包紮。
她的目光在狹小的休息區逡巡,最後落在了工具櫃頂上那捲被遺忘的、嶄新的絕緣電工膠帶上。她站起身,踮起腳尖,有些費力地將那捲沉重的黑色膠帶拿了下來。
子書铖的目光追隨著她的動作,帶著一絲不解。
蘇縈重新在他麵前蹲下,撕開膠帶堅韌的外包裝。黑色的膠帶散發著淡淡的橡膠和塑料混合的氣味。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長長的一段,動作有些笨拙,卻異常專注地開始纏繞他受傷的指關節。
黑色的膠帶一圈圈纏繞上去,覆蓋住深棕色的藥水和猙獰的傷口,如同給這隻飽經創傷的、充滿了力量感的大手戴上了一個略顯滑稽卻又異常堅固的黑色護甲。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劃過他手背和手指上那些細小的、已經結痂的舊傷痕,劃過指腹和掌心厚厚的、帶著機油浸潤感的硬繭。每一次不經意的觸碰,都像微弱的電流,在兩人之間無聲地傳遞。
子書铖垂眸,看著自己那隻被黑色膠帶笨拙包裹起來的手。藥水的冰涼感被膠帶的包裹隔絕,傷口深處火辣辣的痛楚似乎也奇異地被這笨拙的包紮安撫了一些。一種極其陌生的、溫熱的暖流,順著她指尖觸碰過的地方,無聲地滲入皮膚,沿著血脈,緩緩流向心口那個沉寂了一夜、卻依舊殘留著滾燙印記的位置。
包紮完畢,蘇縈看著自己的“傑作”——那隻纏滿了黑色膠帶、顯得更加粗糲沉重的手,臉上閃過一絲窘迫。好像……纏得太厚了,也不太好看。
“對…對不起,”她小聲囁嚅著,臉頰微紅,“冇有紗布……隻能先這樣……可能不太舒服……”
子書铖冇有迴應。他的目光從自己纏滿黑色膠帶的手上抬起,再次落回到她臉上。這一次,他的目光在她微紅的臉頰上停留了片刻,深褐色的眼底似乎有什麼極其細微的東西,如同冰封湖麵下悄然湧動的暖流,無聲地融化了一角。
他空著的左手,緩緩抬起,動作帶著一種生澀的遲疑。沾著油汙和藥水印記的指尖,朝著她的方向,極其緩慢地、試探性地伸了過去。
蘇縈的心跳瞬間加速,身體下意識地微微後仰,卻並冇有真正躲開。她屏住呼吸,看著他那隻帶著傷痕和汙跡的手,一點一點地靠近自己的臉頰。
指尖最終冇有落在她的皮膚上。
在距離她臉頰僅剩幾厘米的空中,那隻手微微停頓了一下,然後極其輕柔地、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微微汗濕的額角——幾縷碎髮黏在那裡。帶著薄繭的指腹,動作笨拙卻無比輕柔地將那幾縷礙事的髮絲,輕輕地、仔細地拂開,彆到了她的耳後。
粗糙的指腹不可避免地擦過她敏感的耳廓皮膚,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。
他的動作很輕,很慢,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重,彷彿在觸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。做完這一切,那隻手便迅速地、如同被燙到般收了回去,重新垂落在身側,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,沾著油汙的指腹似乎還在回味那轉瞬即逝的、細膩溫軟的觸感。
蘇縈整個人僵在原地,臉頰如同被點燃般瞬間燒得滾燙,一直蔓延到耳根和脖頸。被他指尖拂過的耳廓,那細微的麻癢感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。她低垂著頭,幾乎不敢呼吸,長長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,劇烈地顫動著。
子書铖也移開了目光,微微側過頭,看向工具櫃側麵那片狼藉——被揭去表層便簽後露出的斑駁鐵皮,以及散落一地的嫩黃紙片。深褐色的眼眸深處,那剛剛融化了一角的寒冰似乎又迅速凝結,翻湧起複雜的暗流——有被窺破隱秘的餘悸,有無法挽回的狼狽,更有一絲深沉的痛惜。
蘇縈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心口再次泛起酸澀。她看著地上那些散落的、承載著365個日夜無聲呐喊的紙片,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。她慢慢站起身,走到那片狼藉前,再次彎下腰,動作輕柔而堅定地,一張、一張,重新撿拾起那些嫩黃色的便簽紙。
她撿得很慢,很仔細,像在拾撿失落的星辰。指尖拂過紙麵,拂過那些或深或淺、力透紙背的“今天也想聽見她的聲音”,每一次觸碰都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珍重。她不再哭泣,隻是眼眶依舊微微泛紅,神情專注而肅穆。
子書铖坐在矮凳上,沉默地看著她彎腰拾撿的背影。晨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輪廓,肩頭那塊帶著油汙的帆布早已滑落在地。她身上那件單薄的、昨夜被暴雨淋透的衣衫皺巴巴地貼在身上。他的目光在她撿拾的動作上停留片刻,隨即移開,落在工具櫃角落那個不起眼的、佈滿灰塵的舊金屬工具箱上。
他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。他走到工具箱旁,蹲下身,用那隻冇受傷的左手,費力地擰開箱蓋。裡麵雜亂地堆放著扳手、螺絲刀、各種型號的螺栓墊片,還有一些用油紙包裹的備用零件。他在最底層摸索了片刻,手指觸到了一個冰冷堅硬、帶有鎖釦的扁平金屬盒。
他拿出那個盒子,拂去表麵的灰塵。盒子是銀灰色的,邊角有些磨損,帶著歲月留下的痕跡。他走到蘇縈身邊,在她剛撿起最後一張便簽、直起身時,將那個冰冷的金屬盒遞到了她麵前。
蘇縈怔怔地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盒子,又抬頭看向子書铖。
他的目光沉靜,帶著一種無聲的示意。深褐色的眼眸深處,冇有了昨夜的風暴,隻剩下一種深沉的、近乎托付的平靜。
蘇縈遲疑了一下,放下手中那疊厚厚的便簽,伸出雙手,小心地接過了那個沉甸甸的金屬盒。盒蓋中央有一個小小的鎖釦,但並冇有上鎖。她帶著滿心的疑惑,指尖輕輕一挑,打開了盒蓋。
盒子裡,冇有預想中的工具或零件。
裡麵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疊疊厚厚的、邊緣已經有些捲曲泛黃的……嫩黃色便簽紙。顏色比她昨天揭下的那些更深、更舊,顯然年代更為久遠。每一疊都用細細的、同樣褪色的橡皮筋小心地捆紮著,像一份份被精心收藏的檔案。
蘇縈的心跳驟然停跳了一拍!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,指尖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,輕輕解開其中一疊的橡皮筋。最上麵一張便簽的字跡映入眼簾,是她熟悉的娟秀筆跡,隻是更顯稚嫩些:“降溫了,多穿點。”
她顫抖著將這張便簽翻轉。
背麵,依舊是那熟悉的、淩厲又帶著笨拙珍重的筆跡,力透紙背:
今天也想聽見她的聲音。
日期,赫然是三年前!
轟——!
蘇縈隻覺得一股巨大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的認知!她手忙腳亂地解開另一疊,日期是兩年前……再一疊,一年半前……每一張她送出的便簽背麵,都無一例外地、日複一日地寫著同樣的句子!
365張?不!這盒子裡的厚度,遠遠不止365張!那是上千個日夜,是比“铖·修車行”掛牌更早的時光!是她每天給那個沉默寡言、獨自在梧桐街角落修理廢棄單車的少年送檸檬茶時,附帶的每一句微不足道的叮囑!它們竟然……竟然都被他這樣珍而重之地收藏著,在無人知曉的背麵,一筆一劃刻下他沉默世界裡唯一的喧囂!
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。她緊緊抱著那個冰冷的金屬盒,彷彿抱著他沉甸甸的、跨越了漫長歲月的無聲守望。原來,在那場暴雨和那365張便簽被揭穿之前,在所有人都以為他隻是個沉默的修車工之前,他早已在那些廢棄的單車零件和冰冷的鐵鏽之中,將她清淺的聲音,當成了唯一的光。
子書铖看著她抱著盒子淚眼婆娑的樣子,深褐色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、近乎釋然的微瀾。他冇有說話,隻是默默轉身,走向那個巨大的工具櫃。他拿起工具櫃頂上那把他最常用的、沉甸甸的銀灰色焊槍,又找到一盒嶄新的、銀亮的不鏽鋼焊絲。
他回到那片被揭去表層便簽、顯得空蕩而斑駁的鐵皮櫃麵前。高大的身影站定,微微仰頭,看著那片空白的、帶著陳舊油汙和鏽跡的鐵皮。晨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,勾勒出冷硬而專注的輪廓。
他打開了焊槍的開關。
“滋——!”
一道刺眼奪目的幽藍色電弧瞬間在焊槍尖端爆裂亮起!如同撕裂晨光的微型閃電,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、高頻而尖銳的嘶鳴!灼熱的氣浪和刺鼻的金屬電離氣味瞬間瀰漫開來!
蘇縈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光和噪音嚇了一跳,下意識地後退半步,抱緊了懷裡的金屬盒。
子書铖卻彷彿對這刺耳的噪音和強光渾然不覺。他微微眯起眼,神情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。他左手穩穩地控製著焊槍,右手——那隻剛剛被黑色電工膠帶笨拙包裹起來的、傷痕累累的手——動作卻異常穩定而精準地捏起一根細長銀亮的焊絲。
焊槍幽藍的、如同液態太陽般刺眼的電弧尖端,穩穩地落在了冰冷的鐵皮櫃麵上!
“嗤——!”
一陣更加刺耳、令人牙酸的金屬熔化聲猛然響起!伴隨著飛濺的、如同金色螢火般炫目而危險的高溫焊渣!
在蘇縈驚愕的目光中,在那片佈滿歲月油汙和鏽跡的斑駁鐵皮上,一道灼熱、亮銀、如同液態金屬般流淌的線條,被那幽藍的火焰尖端精準地“描繪”出來!
那線條流暢、圓潤,帶著一種金屬特有的冷硬質感,卻又在焊槍的熔鍊下奇異地呈現出一種灼熱的生命力。它在鐵皮上蜿蜒、伸展……一個輪廓,一個她無比熟悉的輪廓——一顆飽滿的、帶著尖尖蒂頭的檸檬!正以一種驚心動魄的方式,在冰冷的鐵鏽之上,被滾燙的焊槍和銀亮的熔融金屬,一筆一劃、火花四濺地“生長”出來!
焊槍的嘶鳴尖銳刺耳,飛濺的焊渣如同金色的星雨,灼熱的金屬氣息撲麵而來。蘇縈下意識地閉了閉眼,又立刻睜開,一瞬不瞬地緊盯著那片被強光籠罩的區域。心口像是被那幽藍的火焰同時灼燒著,滾燙而震撼。
子書铖的動作沉穩得不可思議。那隻纏滿黑色膠帶的右手,穩定地送著銀亮的焊絲,每一次推進都精準無比。左手操控的焊槍如同他肢體的延伸,在鐵皮上流暢地遊走、停頓、點焊。幽藍的電弧是他手中的光筆,熔融的不鏽鋼焊絲是他灼熱的顏料。汗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,滴落在滾燙的鐵皮上,瞬間蒸騰起一小縷白氣,發出“滋”的一聲輕響。
那顆由亮銀金屬熔鑄而成的檸檬,在刺目的光弧和飛濺的火星中,輪廓越來越清晰,越來越飽滿。金屬在高溫下呈現出奇異的液態光澤,又在焊槍移開的瞬間迅速冷卻、凝固,留下堅實而冷硬的線條,深深嵌入生鏽的鐵皮之中。那是一種帶著工業粗糲感的生命力,一種在冰冷鏽蝕中破土而出的、不可磨滅的印記。
當焊槍的幽藍電弧最後一次熄滅,尖銳的嘶鳴聲戛然而止,空氣中隻剩下金屬冷卻時發出的細微“滋滋”聲和殘留的灼熱氣息。一顆完美的、亮銀色的金屬檸檬,赫然鐫刻在工具櫃側麵那片斑駁的鐵皮上!它取代了曾經那片嫩黃色的“花園”,成為這片鋼鐵領地中一個嶄新而耀眼的地標。晨光落在剛剛冷卻的金屬表麵,折射出冷冽而奪目的光芒。
子書铖放下焊槍,焊槍滾燙的槍頭在空氣中蒸騰著嫋嫋白煙。他微微喘息著,胸膛起伏,額前的黑髮被汗水浸濕,緊貼在飽滿的額角。他退後一步,深褐色的目光靜靜地審視著鐵皮上那顆剛剛誕生的金屬檸檬。那眼神專注而深沉,帶著一種完成重要儀式的肅穆,又似乎透過這冰冷的金屬,看到了某種更灼熱的象征。
蘇縈抱著那個沉甸甸的金屬盒,一步步走到他身邊,和他並肩而立。她仰望著那顆在晨光中熠熠生輝的金屬檸檬,又低頭看看懷中盒子裡那些跨越了漫長歲月的嫩黃便簽。冰冷的金屬與柔軟的紙頁,滾燙的焊痕與褪色的墨跡,在此刻形成一種奇異而震撼的呼應。心口被巨大的暖流和酸澀填滿,幾乎要溢位來。
她側過頭,看向子書铖汗濕的、線條冷硬的側臉。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,最終隻化作一句帶著濃重鼻音的輕喃,聲音很輕,卻清晰地穿透了金屬冷卻的餘音:“……很甜。”
子書铖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。
他冇有立刻轉頭,隻是那深褐色的眼眸,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,瞬間漾開一圈圈清晰的漣漪。緊抿的薄唇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,唇角似乎想向上牽起一個弧度,卻又被某種根深蒂固的剋製死死壓住。最終,那弧度隻化作下顎線條一絲微乎其微的柔和。
他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轉過頭。
目光不再是昨夜風暴中的猩紅與絕望,也不再是平日的沉靜無波。那是一種深沉的、如同被暖流沖刷過的河床,帶著一種劫後餘生般的平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。他的視線沉沉地落在蘇縈臉上,在她含淚的、清澈的眼眸上停留,然後緩緩下移,最終,定格在她微微張開的、泛著淡粉色光澤的唇瓣上。
那目光如同實質的暖流,帶著一種無聲的、卻強大到令人心悸的穿透力,彷彿要將她的唇形、她的氣息、她此刻細微的表情,都深深烙印在意識的最深處。
時間在無聲的凝視中緩緩流淌。空氣中瀰漫著金屬冷卻的氣息、殘留的焊錫味、機油味,以及他身上蒸騰出的汗水味道。蘇縈被他看得臉頰發燙,心跳又開始不聽話地加速。她下意識地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唇瓣。
這個細微的動作,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。
子書铖深褐色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!那裡麵翻湧起一種極其複雜而洶湧的情緒——是渴望,是剋製,是某種被喚醒的、沉睡已久的悸動,更帶著一種近乎自我警示的痛楚。他猛地移開了目光,像是被那抹淡粉灼傷。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次,彷彿在艱難地吞嚥著什麼。他轉過身,不再看她,徑直走向那張堆放著零件的小桌,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和倉促。
他拿起桌上那個熟悉的、屬於蘇縈的保溫杯——杯壁上還殘留著昨夜的水漬。又拿起那個厚實的、邊緣已經卷角的嫩黃色便簽本,和那支細細的藍色圓珠筆。
他走回來,在蘇縈麵前站定。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部分晨光,將她籠罩在一片帶著他體溫和汗水氣息的陰影裡。他冇有說話,隻是將那本嫩黃的便簽本和圓珠筆,輕輕地、不容置喙地塞進了她空著的那隻手裡。
然後,他抬起那隻纏滿黑色膠帶、傷痕累累的手,用笨拙包裹的指尖,點了點她懷中的保溫杯,又極其堅定地指向他自己。
意思清晰無比——茶。要喝。現在。
蘇縈抱著冰冷的金屬盒,捏著突然被塞進來的便簽本和筆,看著他佈滿汗水的臉和那雙沉靜中帶著不容拒絕堅持的眼眸,一時間有些懵然。那365張(不,是上千張)便簽帶來的巨大震撼還未完全平息,他這突如其來的、近乎孩子氣的堅持讓她有些哭笑不得。
她看著他額角不斷滑落的汗珠,看著他緊抿的、帶著乾裂血口的薄唇,看著他那隻被黑色膠帶包裹得如同熊掌般笨拙的手,心口那點酸澀瞬間被一種溫軟的、帶著點無奈的心疼取代。
她輕輕歎了口氣,那歎息裡卻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縱容。她將懷中沉重的金屬盒小心翼翼地放在腳邊乾淨的地麵上,然後擰開保溫杯的蓋子。一股清新凜冽的檸檬混合著蜂蜜溫潤的甜香,瞬間在瀰漫著金屬和汗水氣息的空氣中瀰漫開來,如同一道清泉注入乾涸的河床。
她將杯子遞給他。
子書铖冇有立刻接。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手中的便簽本上,帶著無聲的催促和堅持。
蘇縈的臉頰微微發熱。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。這幾乎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儀式。她垂下眼睫,避開他那過於直接的目光,指尖有些微顫地翻開便簽本嶄新的一頁。筆尖落在光滑的紙麵上,發出細微的“沙沙”聲。她寫得很慢,每一個字都像是刻在心上:
茶要喝完。
不許剩。
手……不許再傷。
寫完最後幾個字,她的筆尖停頓了一下,耳根悄然泛紅。她小心地將便簽沿著齒孔整齊地撕下。
抬起頭,子書铖的目光正沉沉地落在她手中的紙片上。深褐色的眼眸裡,清晰地映著那幾行娟秀的字跡,尤其是最後那句帶著羞赧關切的叮囑。那眼神專注得如同在解讀世間最精密的圖紙,又彷彿在貪婪地汲取著每一個筆畫的溫度和氣息。
蘇縈捏著那張小小的紙片,深吸一口氣,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。她冇有踮腳。她微微仰起臉,目光在他汗濕的t恤上逡巡片刻,最終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堅定,輕輕地將它按在了他左胸心臟的位置——昨夜風暴的中心,也是他心跳如雷、宣告“這裡一直聽得見”的地方。
指尖再次隔著薄薄的、半乾的t恤布料,清晰地感受到下方那沉穩、有力、如同重錘敲擊鐵砧般的心跳搏動!
咚!咚!咚!
沉穩,有力,帶著生命的灼熱溫度。
這一次,冇有電擊般的麻意,冇有驚慌的退縮。隻有一種奇異的、令人心安的力量感,順著指尖傳遞上來。蘇縈的指尖冇有立刻收回,隻是微微停頓了一下,感受著那熟悉的搏動。她的臉頰依舊發燙,但眼神卻異常清澈而堅定。
子書铖低下頭,目光落在自己胸口。那張嫩黃色的便簽紙,像一枚小小的勳章,再次貼在了心臟的位置。他抬起那隻冇受傷的左手,沾著油汙和藥水印記的拇指指腹,在那張嶄新的便簽紙乾燥的角落邊緣,極其輕柔地、帶著一種無聲的珍重,摩挲了一下。然後,他才伸出手,接過了她遞來的、盛滿檸檬蜂蜜茶的保溫杯。
他仰起頭,脖頸拉伸出流暢而充滿力量的線條,喉結隨著吞嚥的動作上下滾動。冰涼的、酸甜的液體滑入灼熱的喉嚨,一路蔓延至胸腔,驅散著焊槍留下的燥熱和疲憊。那熟悉的滋味,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冽甘甜。
角落裡,那個巨大工具櫃側麵,那顆剛剛被熔鑄上去的、亮銀色的金屬檸檬,在晨光中閃爍著冷冽而永恒的光芒。而在它下方不遠處的櫃腳邊,靜靜躺著一個敞開的、冰冷的舊金屬盒。盒子裡,上千張泛黃的嫩黃便簽紙,承載著跨越漫長歲月的無聲呐喊,沐浴著同一片晨光。
子書铖放下杯子,深褐色的目光再次投向蘇縈,落在她手中的便簽本上。那眼神裡冇有了催促,卻帶著一種更深沉的、無聲的詢問和期待——彷彿在問,明天,後天,往後的每一天,是否還會繼續?
蘇縈讀懂了他眼中的詢問。她抱著便簽本,指尖輕輕拂過紙麵。晨光落在她微微泛紅的側臉上,勾勒出溫柔而堅定的輪廓。她冇有說話,隻是迎著他的目光,用力地、清晰地點了點頭。
一個無聲的契約,在檸檬的清香與鐵鏽的氣息中,在心跳的餘韻與焊痕的微光裡,悄然締結。
他深褐色的眼底,那最後一絲冰封的角落,終於徹底消融。一絲極淡、卻無比真實的暖意,如同破曉時分最純淨的晨曦,緩緩地、清晰地,在他冷硬如鑿的唇角,暈染開一個微不可察、卻足以點亮整個昏暗車行的——
弧度。
修車行角落那張掉漆的小凳子上,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小的、透明的玻璃罐。罐子裡,晶瑩剔透的蜂蜜浸泡著飽滿的檸檬片和黃澄澄的……檸檬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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