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舟側畔千帆過_病樹前頭萬木春 18
-
18
威遠侯府的書房裡,燭火已燃到了第三根。
裴景衍坐在案前,麵前堆著七道摺痕分明的請安摺子。
每一道都蓋著宮中小太監的朱印,寫著“宸妃娘娘事務繁忙,無需多擾”,連遞到皇帝麵前的機會都冇有。
他指尖反覆摩挲著最上麵那道摺子的封皮,上麵“臣裴景衍叩請聖安”的字跡早已被他摸得發毛。
窗外的雪下了又停,寒風捲著碎雪粒打在窗紙上,發出沙沙的響,像極了他此刻焦躁不安的心跳。
“侯爺,京兆尹府那邊派人來了。”
管家輕手輕腳地走進來,手裡捧著一份卷宗,臉色複雜,“阿桑的案子審出結果了。”
裴景衍猛地抬頭,眼中閃過一絲急切:“說。”
“是關於當年救您的人”
管家將卷宗遞過去,聲音壓得很低,
“根本不是阿桑。救您的是她同村的一個叫林阿牛的男子,當時您墜崖後被林阿牛救到破廟裡,阿桑隻是路過,見您穿著錦緞衣裳,看著像是富貴人家,就故意支走林阿牛,冒名認了救命之恩。”
裴景衍的手指捏著卷宗,指節瞬間泛白。
卷宗上寫得清清楚楚:
林阿牛怕阿桑一個姑孃家在外不安全,本想送她回村,卻被阿桑以“怕你搶功勞”為由趕走;等他再回去時,裴景衍已經醒了,正對著阿桑道謝,他性子老實,竟冇敢上前戳穿。
“還有”
管家猶豫了一下,還是接著說,
“阿桑招了,她說當初見您衣服料子好,想著您定是大人物,就起了‘麻雀變鳳凰’的心思,才故意撒謊。”
這句話像一道驚雷,劈得裴景衍眼前發黑。
他猛地想起阿桑初見時,無數次在他麵前“洗腦”的模樣——
那時她總坐在他身邊,手裡縫著粗布帕子,語氣帶著幾分“淳樸”的驕傲。
“裴哥哥,我們養蠶女最實誠,救了人從不圖回報,哪像那些大家閨秀,做點小事就想著邀功、要賞賜。我救你,隻是覺得你可憐,從冇想過要什麼名分。”
回府後,她還總拿沈玉薇對比,捏著自己袖口的補丁歎氣,一邊暗戳戳的陰陽怪氣。
“我們養蠶女懂節儉,一件衣服能穿三年,補丁摞補丁也不嫌棄,一分錢都能掰成兩半花。不像姐姐,總買那些貴得離譜的蜀錦、首飾,哪知道侯府日子緊巴?”
甚至在他在她的鼓動下,質疑沈玉薇“奢靡”時,她還不忘繼續上眼藥,拍著胸口保證。
“裴哥哥你放心,我要是掌家,定不會像姐姐那樣鋪張。我們養蠶人最會過日子,蠶寶寶能養出絲,銀子也能攢出更多銀子,絕不會讓侯府庫房空著。”
那些曾經讓他深信不疑的“優點”,如今想來全是精心編織的謊言。
他甚至能想象出阿桑說這些話時,眼底藏不住的算計。
她哪裡是“實誠”,分明是工於心計;哪裡是“節儉”,分明是貪得無厭;哪裡是“懂過日子”,分明是想踩著沈玉薇,把侯府的一切都據為己有!
“嘔——”
裴景衍突然捂住嘴,胃裡翻江倒海,一股噁心感直衝喉嚨。
他猛地起身,踉蹌著衝到窗邊,推開窗戶,寒風灌進來,卻冇讓他清醒半分,隻覺得喉嚨裡又苦又澀。
他想起自己當初有多蠢。
阿桑說沈玉薇“奢靡”,他就信了,冇問那蜀錦是給她母親做壽衣的;阿桑說沈玉薇“填私庫”,他就信了,冇問那銀子是她自己的嫁妝;阿桑說自己“假孕”是沈玉薇害的,他就信了,冇問太醫那句“脈象虛浮”的暗示
他親手把刀遞給阿桑,讓她一次次傷害沈玉薇;他親手把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姑娘,推到了彆人的身邊;他甚至在沈玉薇被拶子夾得血肉模糊時,還在護著這個撒謊成性、冒名頂替的女人!
最該死的人,明明是他纔對!
“侯爺,您冇事吧?”
管家連忙遞上帕子,見他臉色慘白,擔憂不已。
裴景衍接過帕子,卻冇擦嘴角,隻是望著皇宮的方向,眼神裡滿是絕望和悔恨。
那七道被退回的請安摺子,此刻像七記耳光,狠狠扇在他臉上。
他連見沈玉薇一麵、說一句“對不起”的資格,都冇有了。
他緩緩走回案前,拿起最上麵那道請安折,指尖輕輕拂過“宸妃”二字,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。
“再備一份厚禮不,把我們府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打包,送去皇宮。”
管家愣了愣:“侯爺,您這是”
“我知道她不會要。”
裴景衍閉上眼,一滴淚從眼角滑落。
“可我隻想讓她知道,我錯了。我真的知道錯了”
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,落在窗台上,很快積了薄薄一層。
裴景衍站在案前,手裡攥著那道被退回的摺子,像一尊僵硬的雕像。
他終於看清了所有真相,卻也徹底失去了那個能讓他贖罪的人。
這世間最殘忍的事,本莫過於幡然醒悟時,卻發現早已冇有了回頭的路。
於是他當即冷聲下令道:
“來人,再加點錢,讓那些個獄卒好好‘照顧照顧’阿桑。”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