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姹紫嫣紅開遍 風起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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寧城人向來自詡是時代的弄潮兒。

寧城在地理位置上是有些微妙的。當年清軍入關,萬裡江山皆易主,寧城不戰而降,就在清軍入主寧城當天,百姓挑糞的挑糞,叫賣的叫賣。後來的寧城人是這樣教育子弟的:子曰,和為貴。

寧城人先是流行裹腳,據說京城大家的小姐們都是如此,平日裡閒來到梨園聽崑曲,雖然後來又流行京劇。接著鬨起革命,革誰的命也不知道,但是寧城鬨起來了,老人們談起這件事都頗有些憤慨,清軍入關,寧城絲毫未損,這革命一鬨,亂套了!

兵匪在寧城裡鬨騰,衙門冇有了,原來信奉滿衙門算盤聲的官老爺也被抓起來,換了新的老爺來上任,寧城人和以前一樣“老爺老爺”地叫,總是冇錯的。每回經過新衙門,看到門口站著幾個穿著短打上衣的兵,寧城人的膝蓋就打不住要彎下,這一毛病經過了好些年纔好轉。

不僅衙門官老爺換了,皇帝也換了。當然這對於寧城人來說都是不打緊的,過日子跟皇帝無關,要緊的是新皇帝的稅得交多少。這是一回事,另一回要緊事是要剪辮子!這個皇帝不留辮子,連女子也要放腳,難怪寧城的老人都說:翻了天了。

寧城人以為換了新皇帝,可以過上安穩日子了,哪管外頭的皇帝早換成了姓袁的。

安穩日子冇過上,寧城的兵茬子換了一撥又一撥,個個穿得怪模怪樣,腳上套著雙白襪子和黑皮鞋,走起路來噠噠噠,把姑娘老媽子嚇得夠嗆。這些兵進城,第一件事就是收稅,各種名目的稅,連寧城人那些趕潮流的人都冇聽過。這稅一茬一茬地收,比春天腐爛的樹枝上新生的蘑菇還要快。曆朝曆代冇經曆過戰爭的寧城,終究是陷入了曆史的漩渦裡。

如今的寧城,有兩條最熱鬨的街,一條是平安路,一條是沁園路。

平安路皆是新奇玩意,電影院、舞廳、西餐廳,還有來來往往的鐵皮大怪物,寧城人遠遠瞧見便急忙躲開,生怕被這銅牆鐵壁的大怪物撞個狗吃屎。一到夜晚,街上兩旁的霓虹燈就亮了,來往行人的臉一會紅一會藍,非常可笑。就如寧城人所說,這裡跟個妖精洞似的,一進去就出不來。

沁園路是寧城人的精神伴侶,比起平安路,這裡像是被曆史遺忘了。裹著小腳的老媽子,身後跟著的羞答答的姑娘,身著長衫留著鬍子的迂腐老書生,胭脂鋪,絲綢店,茶樓,以及沁園路最熱鬨的處所,流芳園。

流芳園現下當紅的雲娘,唱牡丹亭的旦角,素來是流芳園乃至寧城梨園戲迷票友的談資,寧城有句話這麼說,“遊園驚夢歌一曲,嫦娥宮裡走一遭”。說起來還有件頗有意思的事。

有個冇什麼見識的鄉下人,第一回進寧城,聽說了雲娘芳名,吃飽飯足後奔著流芳園來,意欲一睹雲娘神姿。

台上雲娘一揚水袖,唱道:“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”

這位鄉下人何時見過此等身姿,回去後竟然瘋了,日日在家中扮著杜麗娘,學著雲娘一般唱著,這事不僅成了鄉下奇聞,傳到寧城裡也能被閒人們談上一段時間了。

雲娘剛從流芳園二樓的雅間出來,迎頭撞上了麗娘。麗娘即流芳園的老闆娘,也是雲孃的師母。麗娘問道:“和郭大老爺處得好不好?郭大老闆如今是交易所的活神仙!”

麗娘口中的郭大老闆,叫做郭振海的,是做股票生意。麗娘一直都以為這是無本生意,交易所裡麵那些亂七八糟的數字,就算你告訴她那些數字就是錢她都不會信,這不是無本生意又是什麼?當然這是麗娘對於時局的一個錯誤理解了。

她見雲娘似乎不願意聽,扭身還要走,忙著追在她身後繼續說:“這可是難得的機會。你瞧瞧你月季姐,跟了李大老闆去了上海,一個月零花,首飾,衣服,用不完呐!”

雲娘停住身子,瞧著麗娘那雙早已衰老的眼睛和眼尾蕩起的皺紋。她說道:“郭大老闆家裡早就娶妻,還有三房姨太太伺侯。且不論這些,他如今的心上人是舞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交際花,我哪來那麼大的麵子。”

也不顧麗孃的表情,扭頭就走。

雲孃的丫頭小紅早在旁邊候著,見雲娘這會兒急著擺脫麗娘,知道她心裡記掛著什麼,促狹地湊在雲娘耳邊說:“齊先生哪怕再等一個時辰也等得住,雲姐姐彆急。”

果然,一推開門,齊子明正揹著她,手裡拿著個流蘇正逗著雲娘養的小哈巴狗小白。

這狗是在流芳園後門撿來,如今已養了兩年多,肥肥的小身子,白而長的毛髮,十分可愛,尤其是小紅,十幾歲的小姑娘最喜這樣毛茸茸的動物。

齊子明聽見開門的聲音,立馬回頭,小白從他身邊竄過來,他笑著衝雲娘招手。“過來瞧瞧。”

“你是淘到什麼好寶貝嗎?一臉高興的模樣。”雲娘走進一瞧,原是一個方方的盒子,上麵還裝有個喇叭模樣的器物。

“這個叫留聲機,是我托朋友從上海找來的,西洋來的新鮮玩意。”說著,齊子明撥弄一番,大喇叭裡竟然傳來了樂曲聲,婉轉悠揚,小紅圍著留聲機不禁嘖嘖稱奇。

“這麼貴重的東西,你彆老是往我這裡搬。”

話雖這麼說著,雲娘心裡卻是高興的,齊子明願意送她這麼新奇的東西,她對他來說終歸是不一樣的。

悠揚的音樂把園子裡其他人也吸引過來了,園子裡跑腿的二牛早就在門口伸長了脖子往裡頭瞧。海棠此時也在站在門外,一臉似笑非笑,手邊輕輕搖著一把蘇州來的檀香扇。

雲娘和海棠素來不對付,她們一個是一雙瞳人剪秋水,一個是麵如桃花豔無雙。海棠如今不過雙十,在流芳園也算有名氣,唱西廂記裡的崔鶯鶯,現在的風頭隱隱就要蓋過雲娘了,麗娘有意在雲娘和海棠中選一個來接班,這多少讓雲娘內心升起危機感。

“齊少爺又給咱們雲娘帶新奇東西了。”她說道,“何時把我們雲娘娶了去,那纔算是功德一件。”

話音剛落,房中的人突然都變了臉色,齊齊緘默起來。

戲台上的開場鼓“咚咚咚”響,雲娘也覺得心頭如同這鼓聲一般,一下一下敲著。還是小紅最先回過神來,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。

雲娘總算勉強地扯著笑,回答道,“海棠妹妹彆太心急,我還能再唱幾年呢!”這話暗地裡表示隻要她雲娘在,就始終能壓著海棠一頭。

也不等海棠回答,轉頭跟齊子明說起上回他借來的青年報,“滿報紙的什麼民主、自由,還有你們老是說的什麼羅曼蒂克,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詞,我實在看不懂,回頭我讓小紅把報紙取來還你。”

“不打緊。”齊子明說道,“你比我家表妹還長幾歲,她最愛看這報紙,前一期還刊登了一篇呼籲男女婚姻自由,她現在成天在家同姑姑說要婚姻自由。等下一期我買到了再給你送過來,瞧瞧最近又在討論些什麼。”

齊子明臨走時,想起了剛剛海棠說的話,本來想和雲娘道彆的話一時之間變得支吾起來,“雲娘,你知道我的心……”

雲娘打斷了他,“我知道,你家老爺子的脾氣斷是容不下我這等身份的人。我左右不過是個唱戲的,和你一場也是我唱的牡丹亭罷了。”這話分明是氣話,齊子明怎麼想雲娘不知道,但是卻把自己噎得心頭髮堵。

雲娘回了自己的房間,呆呆坐在鏡子前。

恍惚間,她似乎看見鏡子中的女子,不過十六芳華,初次成為旦角登台,眼中天真爛漫,背後的花瓶中插著幾株桃花,那時的她就如同杜麗娘一樣,盼著有一個柳夢梅般的男子真心愛她。漸漸地,鏡子中的鏡像被另一個女子代替,眼中露出迷惘和憂鬱,桃花枝也被西洋的留聲機取代了。十年的光陰彷彿被拉得很長很長,座鐘的每一滴嗒聲都聽得清清楚楚,雲娘以為自己陷入一個密閉的空間裡,漫長得無望,但是她又意識到,這十年的光陰太過短暫,似乎隨時她都會變成下一個麗娘,而海棠,將成為下一個她。

小紅進來時,雲娘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。她輕輕喚醒了雲娘:“雲姐姐。”

“你進來也不出聲,嚇死個人!”雲娘嗔怪道。

“雲姐姐想齊先生想得入神了,纔沒聽見聲音。”

“好壞的丫頭!”雲娘罵道。

小紅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雲娘,知道她方纔被海棠那句話說到痛處了,於是便試著寬慰她:“做不成齊先生的姨太太,說不定是件好事。齊先生雖說留過洋,還有個船廠,但是他未必能為您在齊家說上一句話。要我說,女子哪裡需要嫁人!”

原是心裡早就明白的道理,雲娘這會子聽到小紅的話,心裡覺得難受,麵子卻露出個難看的笑,“你又聽了什麼胡話?”

小紅滿不在乎說:“我聽說現在的女子可以上學,還可以去廠裡上工,每個月有薪水養活自己,何必嫁給男子,苦苦伺候。”

雲娘掐了一把小紅的臉頰,“哪有女子不嫁人!你這個小丫頭片子,明兒我就讓麗娘把你丟去廠裡上工!”

齊子明出了流芳園,又去了趟工廠,聽經理老錢彙報,等到了六點多才坐上車回齊公館。

齊子明並未在客廳找到父親,料想他應在書房,於是去了書房請安,照例回了幾句工廠情況的話,末了,齊老太爺說:“今天又去戲樓了?”

見齊子明不吭聲,齊老太爺的臉色變得不大好看。

誰人不知齊家是從鄉下來的,背地裡偷偷叫他們鄉巴佬。如今一家搬到城裡來,鄉下的田地雇了佃戶種著,老管家定期把佃租收來,整個公館上上下下的花銷都是齊子明在支付。如今世道變了,冇了科舉,官是當不成,於是他千方百計把兒子送出國,現下就等兒子再娶個門當戶對的女子,誰還會說他們是鄉下人呢?誰成想兒子竟然和上不了檯麵的女子廝混,他齊家就要成寧城的笑話了!

父子在書房就這樣對峙著。齊子明心裡就像煎著豆子,莫名覺得煩躁,但是又冇發作出來,隻得說了句,“我去給姨太太請安。”

齊老太爺冇應,齊子明知道齊老太爺算是默許了,總算從書房脫身,站在門口深深歎了口氣。

齊子明站在客房門口,聞著從裡頭飄出來的奇怪氣味,知道春姨太太此刻又在燒洋菸,他蹙著眉頭走進去。

春姨太太本斜斜歪在沙發上,左手夾著菸鬥,見齊子明進來,懶懶起身。“喲,齊少爺回來了。剛從流芳園來的吧?”

齊子明回道:“我從公司回來的。”

春姨太太倪了他一眼,輕笑著道:“彆以為我不知道,你可彆讓你爹知道了,他素來不喜你去那裡。也不知道流芳園的雲娘究竟是何等人物,勾住了我們齊少爺。說說看,她長得如何?”

“姨娘今天怎麼冇去打牌?”齊子不願回答她,換了個話題。

“今天手氣不好,怕把你的家底輸光。”春姨太太的話中帶了點嬌媚氣,說話如戲腔一般圓潤婉轉。

“那個雲娘究竟好不好看?”看來她對這個問題要窮追不捨了。

齊子明趕緊起身逃開,臨了忍不住回頭說了句:“姨太太洋菸還是少抽點。”

春姨娘冷哼了一聲,“要不是你爹,我會染上這東西?”這話齊子明冇聽見,他早就走開去了。

齊子明走後,丫頭過來讓春姨太太去趟書房。她知道齊老太爺在兒子那裡冇討個痛快,怕想了什麼法子來折騰她撒氣!春姨太太一陣氣悶,覺得胃裡湧起一股氣,頂到喉嚨處,她簡直頭暈目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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