殘骸:亂世重逢路 【嶽】第一章,蘭——192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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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平三年的春天,冇有半點春意,連風都帶著股窮凶極惡的勁兒,捲起地上的黃沙,抽打在人臉上,生疼。
關中大地像是被老天爺抽乾了血,癱在那裡,隻剩下一副枯槁的骨架。視線所及,田地龜裂成一張張絕望的網,網不住半點生機,隻有幾根枯黃的草梗在風裡打著旋兒,像招魂的幡。白骨也不算稀罕物,人骨的、牲畜的,零散地丟在路邊、田埂,被日頭曬得發白,也無人收拾。連年的蝗蟲過境像刮地皮的篦子,接著又是各路兵馬你方唱罷我登場,砍殺、劫掠、放火,把這片曾經炊煙裊裊的土地啃得隻剩下焦土和絕望。空氣裡總纏著一股散不掉的味兒,是燒糊了的木頭、腐爛的屍首,混在乾燥的塵土氣裡,無孔不入,提醒著每一個還喘氣的人,這就是亂世。
我蜷在河內郡這間勉強支撐的鏢局堂屋裡,窗外是死氣沉沉的天光。手裡的一塊舊油布正反覆擦拭著雁翎刀的刀刃。刀是吃飯的傢夥,冷冰冰的,映出我如今的模樣——一張臉早被風沙磨掉了最後一點少年氣,皮膚粗糲,眉眼間是長年累月熬出來的警惕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靜。九年了,刀口舔血,送人送貨,也押著自已的命在這條道上跑。早不是那個會因為偷藏半塊麩餅給鄰家丫頭,而被爹用麻繩抽得背脊開花,卻咬著牙不吭聲的半大孩子了。我是嶽鏢頭,血和命都稱斤論兩。
門簾子“嘩啦”一響,帶進一股冷風。總鏢頭老陳側身進來,臉色跟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褂子一樣,沉甸甸的。他走到我近前,壓低嗓門,氣息噴著股劣質菸葉味兒:“嶽頭,有暗鏢。”
我冇抬眼,手下擦拭的動作冇停,刀刃摩擦著油布,發出細微的沙沙聲。
老陳見慣了我這德行,自顧自往下說:“主家來頭不小,要求高,點名要穩妥的、手上功夫硬、嘴皮子緊的老人。”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,像是在數看不見的銅錢,“是個女眷,送去洛陽。”
聽到“洛陽”二字,我眼皮微抬。那地方,如今是龍潭虎穴,董太師剛死冇多久,李傕、郭汜那幾個西涼豺狼正爭得頭破血流,比我這刀口還凶險。
“路上不太平,”老陳的聲音更低了,幾乎成了氣音,“白波賊在河東一帶流竄,還有被打散了的西涼潰兵,比土匪還狠。最要命的……是那些餓瘋了眼的流民,他們……不算人,是鬼。”他頓了頓,伸出一隻手,五指張開,在我麵前晃了晃,“酬金,這個數。”
很豐厚,豐厚到足夠我豁出命去搏一把,或許還能讓後半輩子稍微有點著落。亂世裡,命不值錢,但錢能買片刻安寧。我放下油布,將雁翎刀“哢嗒”一聲歸入鞘中,點了點頭,隻吐出一個字:“接。”
老陳似是鬆了口氣,又像是更擔憂了,隻朝後院努了努嘴:“人在後院廂房,你去見見,認個臉。明日拂曉動身,趁早,人少眼雜。”
我起身,活動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肩膀,骨骼發出輕微的脆響。穿過雜亂的後院,幾匹駑馬在圈裡無精打采地嚼著乾草,角落裡堆著破損的鞍具和空貨箱。走到一扇漆皮剝落得厲害的木門前,我停下,屈指叩響。
裡麵靜了一瞬,然後是極輕微的腳步聲。門“吱呀”一聲,隻拉開一條窄縫。一雙眼睛在門後的陰影裡望出來,帶著近乎本能的警惕,像受驚林鹿,卻又比鹿眼更深,更沉靜。是個身形單薄的姑娘,穿著洗得發白、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布衣裙,臉上嚴實地蒙著一塊擋塵的粗麻布,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……過於沉靜,沉靜得與這年紀不符的眼。她頭髮有些枯黃,像是長久缺了油水養分,但脖頸挺直,脊背也不曾因為困頓而佝僂半分。
“蘭姑娘,”我依照老陳交代的化名稱呼她,聲音平穩,冇有任何起伏,純粹公事公辦,“我是這趟鏢的鏢頭,姓嶽。明日拂曉動身,路上一切聽我吩咐,不得擅自行動,不得多問,可能讓到?”
她微微頷首,依舊冇說話,隻是那雙沉靜的眼睛在我臉上極快地停留了一瞬,那目光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極細微地動了一下,快得讓人無從分辨,隨即又恢複了古井無波。
“車上備了乾糧和清水,路上艱苦,非必要不下車,忍著點。”我繼續交代著重複過無數次的規矩。
她又點了點頭,沉默得像一塊石頭,然後側身,將門縫掩得更小了些,幾乎徹底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。
我轉身,踩著院子裡乾硬的土坷垃往回走,心頭並無多少波瀾。亂世飄萍,誰不是身不由已?這樣的暗鏢護送過不止一次,高門大戶逃難的女眷,被秘密轉移的私寵,甚至是某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品……她是誰,為何偏偏要去如今那個火坑般的洛陽,與我無關。我的任務很簡單,也很艱難——把她活著送到地方,拿到酬金。
隻是不知為何,轉身邁步的刹那,耳邊似乎極遙遠、極縹緲地,順著這帶著屍臭的風,鑽進來一聲模糊的童音,帶著全然的依賴和甜軟。
“嶽哥哥最好啦……”
我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,隨即猛地甩了甩頭,像是要驅散什麼不乾淨的東西。指尖觸到腰間冰涼的刀柄,那堅實冷酷的觸感瞬間將心底那點莫名其妙的漣漪壓了下去。
初平三年,送一個叫蘭的女人去洛陽。
就這麼簡單。
活下去,纔不簡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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