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遇春 0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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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姐病逝那日,我帶著侄子去侯府認親。
侯府二公子正在娶親,十分熱鬨。
侯夫人瞧見我拿出的玉佩,險些暈過去。
她躲到屏風後麵,壓抑著怒氣說道:「若是讓相府千金知道他作下的孽,這樁親事就黃了!」
老嬤嬤為她出謀劃策,輕聲說:「夫人莫急,當初二公子說過,那女子喝了迷藥,並未瞧清楚他的臉。
「隻是他當時走得急,才落下這家傳的玉佩,讓人抓住了把柄。
「既然這女子找來了,我們把這樁事按在大公子身上便是。」
我自幼耳力驚人,將她們的密謀聲聽得清清楚楚。
其實大公子也好,二公子也罷。
誰當我的夫君都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侄子能有個讀書的好地方。
侯府族學有當朝大儒坐鎮,不會辜負他的天資。
01
侯夫人是個急性子,生怕我鬨起來毀了二公子的婚事。
大公子尚未歸家,她便急急忙忙地將李璟記入大公子名下。
甚至都沒有細究我的身份年紀,就讓我入了戶籍,成了大公子名正言順的妻子。
倒是她身邊另外一個沉默寡言的張嬤嬤有些多疑。
張嬤嬤細細打量我兩眼,疑心道:「你今年當真二十有四?」
我拿的是阿姐的戶籍路引,阿姐死時剛滿二十四歲。
而我前些日子才滿十七。
我靦腆地笑著說道:「回嬤嬤的話,我屬虎的。瞧著麵嫩,隻因懂一些養顏之術。您不嫌棄的話,我送您一張方子。」
張嬤嬤並未因為我的示好軟下態度。
隻是不冷不熱地說道:「瞧著你還算安分,你如今也是侯府少夫人了,不必對我一個奴婢如此客氣。」
她領了一些日常用度,帶我跟侄子去了一處偏僻的院落。
推門的一瞬間,我們都愣了愣。
院子裡雜草叢生,布滿灰塵蛛網,顯然疏於打理。
我來時在外打聽過侯府的境況。
聽說大公子不受侯夫人待見,隻以為是母子不和。
可沒想到他出征多年,家人竟然如此疏忽他住過的院落。
張嬤嬤似乎也沒想到這個情況。
她張口就想嗬斥看管院子的人,可抬眼瞧見我,又忍下了。
畢竟侯府的家事如何不堪,都不能讓我一個外人看笑話。
我笑著說道:「這院子僻靜,大公子是習武之人,住在這裡再合適不過。瞧這草木如此旺盛,想必是這院子風水好,我很喜歡。」
張嬤嬤緊蹙的眉頭慢慢鬆開,這才正眼細細看我。
她神色複雜地說道:「你是個有福的人。踏實住著吧,彆管外麵那些風言風語。」
這話,是在提點我呢。
大公子不受寵,連帶著我這個鄉下來的夫人也會遭到冷落。
若我上躥下跳地去爭搶,去辯駁,反而落了下乘,讓人看輕。
我笑了笑,從衣袖裡拿出一個荷包遞給她,溫和地說道:「瞧嬤嬤眼帶血絲,臉色微黃,該是常常無法安眠。這裡麵有些安神的藥物,是我自己配的,嬤嬤睡覺時放在枕邊可助眠。」
張嬤嬤並沒接過去,反而是她身邊一個小丫頭拿走了。
她緊繃的神色倒是鬆懈了一點。
臨走前,又對我輕聲說:「我時常為夫人守夜,身邊不可帶來曆不明的東西。需要拿去給大夫驗一驗,你彆多心。」
低頭看荷包的小丫頭忽然噗嗤笑道:「娘,您平日裡惜字如金,倒是跟少夫人投緣,這般多的話。」
張嬤嬤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,以示懲戒,凶道:「新雨,不得無禮。」
我想了想,從包袱裡拿出一塊嶄新的絹帕送給小丫頭。
她翻來覆去看荷包上麵的刺繡,想來是喜歡的。
這倒讓那小丫頭臉一紅,嘟囔一聲:「我隻是覺得這上麵的花樣新鮮,可不是什麼沒有見過世麵的。」
她接過去,吐吐舌頭又笑:「這份情,我記下了。」
新雨還人情也是極快的。
不多時她便帶著許多仆從來幫忙打掃院落,修繕房屋。
這倒是省卻了我許多氣力。
等我閒下來時,坐在玉蘭花樹下休憩。
侄子端來一壺茶,一碟子點心。
他為我搖著扇子,沉著一張小臉說道:「忙到現在,一口水都沒喝。李知春,你後不後悔帶我來這裡認親?我早說了!寧願跟你學醫,將來做個赤腳大夫,也不願意讓你遭這個罪!瞧瞧你,為了討好那些人,臉都要笑爛了吧。」
他小小年紀說話就十分老成,眼裡滿是憂慮。
這張臉,像極了姐姐。
尤其是教訓我的模樣,更像。
我捏捏他的小臉,溫柔地說道:「李璟,還好你生下來的時候長得像你娘。不然的話,我早就毒死你了哦。」
他的臉更垮了!
嘟囔一句:「你也沒少給我下毒!」
我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:「那是補藥!去,做飯。我要吃糖醋肉!」
他更氣了,邊走邊罵:「瞧瞧你給我找的好前程!說什麼來了以後就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,到頭來還得我做飯!要我說,咱們還不如回虎頭村兒。」
他走到小廚房門口,又探出個腦袋問我:「再加一道炒青筍?」
我懶洋洋地擺擺手,示意他自己看著辦。
微風輕輕吹過,一朵頹靡的白玉蘭落在我發間。
有一句話我沒有哄張嬤嬤。
我真的很喜歡這座院落,因為這裡種著的玉蘭花,是我姐姐最喜歡的。
我輕撫著那朵花,心裡一片柔和。
姐姐,我必不負你所願,將李璟平安養大。
02
我跟李璟因為住得偏僻,無人來擾,倒也清淨。
李璟先前還不情不願,結果去族學上了一天課,回來眼神放光。
看來當朝大儒授課,果然不是村裡私塾的夫子能相提並論的。
侯夫人估計看見我就頭疼,所以免了我的請安,讓我安分待著。
我也樂意閒散度日。
整日在小院裡種種花,曬曬草藥。
先前這院子一片荒蕪,拔掉那些雜草野花,隻剩下一株玉蘭樹。
一眼敲過去,清冷冷光禿禿的沒有生氣兒。
三間屋子更是彆提了。
主屋隻有一張床,冷冰冰地鋪著一張席子。
被褥倒是有一床,經年不用都生了黴。
書房裡更是空蕩蕩的,彆說多寶格,就是連一張像樣的書桌都沒有。
另外一間廂房放著浴桶,想來是沐浴之所。
老實說,我看完那三間房,很難想象大公子從前是如何生活的。
侯夫人當我不存在。
整個侯府的丫鬟小廝見了我也是躲著走。
使喚他們做事是不可能的,我隻好自己慢悠悠地置辦傢俱。
還好侯府給月錢還算大方,讓我有餘錢買喜歡的東西。
我扯了兩匹布,給主屋做了一席百蝶穿花的床帳子。
李璟幫我掛的時候,大叫著:「這也太俗了!」
我瞧著花團錦簇、春意盎然的帳子滿意極了。
哪裡俗,分明熱熱鬨鬨的,睡覺都覺得有香氣。
李璟掛完以後,忽然警惕地看著我:「我那屋掛的什麼?」
我朝他微微一笑。
他衝出去一看,絕望地沉默了。
我每日出去逛逛,慢慢地將三間屋子填滿了。
在主屋的床邊設了小憩的軟榻。
一開窗就能瞧見我種的各色花朵,風一吹,香氣宜人。
軟榻上放置著一張小桌,擺著點心蜜餞。
午睡後吃一點填填肚子,再配上一盞清茶,最是愜意。
說起來也是托了張嬤嬤的福。
她從庫房裡找出一張地毯,聽說是從西域購置的。
侯夫人嫌過於花俏,棄而不用。
倒是便宜了我。
鋪在屋子裡,踩上去又軟又舒服。
新做的被褥曬過太陽,十分暄軟。
我又將安神怡人的藥草放在香球裡,細細熏了一遍。
夜裡睡著的時候,抱著軟軟的枕頭,覺得幸福極了。
李璟幫我將新買的燭台放置好,興致缺缺地說道:「你倒是不會虧待自己,真把這兒當成了家。我今日在學堂聽說大公子要回來了,你想想怎麼辦吧。」
我擦著頭發,漫不經心地說道:「什麼大公子,那是你爹。他回來正好,省得我獨守空房,徒增寂寞。」
李璟聽了越發生氣,吼道:「我不要你為了我,為了我娘賠上自己!等我長大,我會自己為娘報仇的!」
他說著,眼眶發紅。
李璟走過來,摟著我顫抖地說道:「小姨,我從未忘記過我娘是怎麼瘋的。我是畜生的兒子,我流著肮臟的血。早晚有一日,我會長到足夠強大,讓那個人付出應有的代價!」
我等他默默地流了一會兒淚,拿出手帕給他擦了擦臉。
外麵忽然傳來淅瀝瀝的雨聲。
我一下子高興起來,使喚李璟:「快,把我前日買的紅泥小爐拿來,咱們去廊下圍爐煮茶,賞雨看花。」
李璟氣道:「我晨起時就跟你說天色不好,要下雨,讓你把那些花兒搬到屋簷下。結果下了學歸來,還在院子裡放著!還好我勤快,不然這會兒你還賞花呢,早被雨水打落了!就瞧著光禿禿的花枝哭吧!」
我擼了一下他的腦袋,笑話他:「你小小年紀倒是操不完的心,若花真的落了,那咱們今夜就飲茶下棋。明日天晴,再種便是。」
李璟見我不接他的話茬,有些氣餒,蔫蔫地說道:「李知春,你為何總是這般有閒情逸緻。咱們是來報仇的啊。」
我扯著他的臉頰說道:「是啊,咱們是來報仇的。不如你現在衝到那個人的院子裡,一刀捅了他。然後你背上個弑父的罪名,鋃鐺入獄,一生被毀。我也去蹲大牢,吃儘苦頭。潦草而死。」
李璟看著我,雙眸之中的躁意漸漸消退。
想來他把我的話聽進去了。
報仇的事,急不得。
侯府戒備森嚴,外院各門有侍衛把守,內院更是有健碩的仆婦盯著。
若不是我頂替了姐姐的身份來尋親,根本無法進來。
今日我用一個藥包投石問路,方知侯府規矩也很大。
一個嬤嬤尚且不好糊弄,若要對二公子下手,豈不是難如登天?
為今之計,隻有踏實留在侯府,徐徐圖之。
還好,我這人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。
李璟紅著臉對我道歉:「是我過於莽撞了。」
我安撫他:「有些事,急不來的。你相信我,若我要動手之時,一定會跟你商量。現下你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讀書。你足夠優秀,讓侯府之人無法忽視,若我頂替姐姐身份的事情被揭露,你才能為我托底。」
李璟想起自己剛剛抱著我哭的樣子,有些不好意思。
他悶聲說道:「我明白,你曾告訴我,不要因為彆人的過錯而毀了自己的生活,我一直都記著。我去拿爐子給你煮茶。」
我打個哈欠,鑽進被子裡:「雨都要停了,還煮什麼茶。你瞧瞧,生活的一些美好就是稍縱即逝。你耽誤了我賞雨,今晚一定要愧疚得睡不著覺哦。」
李璟被我氣到了:「你想得美,我一定睡得香!」
他氣鼓鼓地要走,走到門邊忽然想起什麼似的,又轉身回來為我點了一根新的蠟燭。
李璟囑咐我:「若燈滅了,你彆起身,要喊我,我能聽得見。」
他見我不搭理。
走過來拍我。
我困得要命,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。
夜裡睡著睡著,我猛然睜開眼睛。
燭火滅了。
我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火摺子,一根小蠟燭迅速點燃。
我瞧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燭台邊上,是他吹滅的。
他瞧見光亮,朝我這邊看了一眼。
他淡淡地說道:「夜裡不吹燈睡覺,容易失火。」
我坐起身,對他柔柔一笑:「夫君說的是。」
03
趙征北瞧著榻上的人舉著一盞朦朦朧朧的燈,長發旖旎,溫婉嬌柔的模樣。
一時間就有些腦子發蒙,進門前要說的那些話統統想不起來了。
再聽她溫潤的嗓音,和和氣氣的吐出夫君兩個字。
趙征北更是被釘在原地,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
接到母親的急信,他才知道趙榮安七年前竟然犯下這樁混賬事。
母親為了二弟的前途,要他背債。
他聽了心裡毫無波瀾,畢竟自小到大,母親都這樣偏心。
其他事也罷,不過是些走雞鬥狗的無聊事,他背也就背了。
可這是毀人清白、強擄民女的大事,他斷不能就這麼讓趙榮安逃脫。
回府前他就打定主意,要跟這女子說清楚。
雖然一早就寫了信言明今日到家。
可是到了門口,依舊隻有張嬤嬤提著一盞孤燈在候著他。
張嬤嬤見他神色難辨,艱難地解釋道:「夫人她……」
新雨性子急,氣道:「娘!您也彆尋思什麼藉口誆大公子了!二公子夜裡喝多了頭疼,夫人正在小廚房親自為他煮醒酒湯,這才沒來接大公子。」
趙征北不以為意地擺擺手,示意她們不必再提。
要說幼時,他還期待著有一盞燈候著他,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摟住他。
可如今,早就過了那樣天真的年紀。
母親生他時還隻是個妾室,為了討好嫡母,將他送過去教養。
後來嫡母去世,她做了正室,他們再也難以親近。
母子之情,早就斷了。
張嬤嬤提起住在偏院的李氏,隻說是個安分、會過日子的。
新雨跟他身邊的小廝尺墨吵起來。
尺墨氣道:「你是不是被李氏收買了?大公子可是說了,回來就把她送到二公子那裡去,直接告訴她,她認錯人了!」
新雨不忍地說道:「二少夫人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,二公子又花心沒有擔當。若真是如此,他們母子無依無靠,隻怕會悄無聲息地死在二公子院落。」
趙征北不願聽他們吵鬨,大步先行。
進了闊彆已久的院落,一入眼的就是各色花朵。
姹紫嫣紅的,在這夜色裡分外奪目。
趙征北不是個喜歡熱鬨的,被這些花刺得眼睛疼。
這李氏養花似乎隻挑著顏色豔麗的,並不在意花的貴賤。
路邊隨處可見的連翹,她都栽到了牆角處。
黃色的連翹邊上赫然是一片攀爬院牆的紫色牽牛花。
一眼掃過去,黃的、紫的、紅的,實在是俗氣得厲害。
他想著,怕不是花市所有的顏色都讓她集齊了。
還有,這院子裡竟然大大小小掛了五六盞燈。
燈籠更是描繪得色彩鮮豔,五花八門的。
趙征北心想,若不是他在這裡住了十多年,真要認不出來了。
他瞧著屋子裡還有燈影,以為那李氏還沒睡。
推門而入,一陣暖香嫋嫋地撲過來,先將他的三魂六魄虛虛地籠住了。
他住了這麼多年的屋子,原先隻有一張床。
可如今滿滿當當地擺滿了東西。
趙征北繞過雕花的桌子,掀開珠串的簾子,走到內間。
不經意瞧了一眼,再也挪不開眼。
一個相貌柔婉的姑娘躺在他的床上,睫毛纖柔地在眼下落下一小片陰影。
她裹著一床繡滿花朵的被子,睡得正舒服。
許是覺得有些熱了,嘟囔一聲,踢了踢被子。
露出一雙瑩白如玉的腳。
勾勾纏纏地繞到了床帳子裡。
趙征北垂下眼簾,凝了凝神,看了看自己的褲子處。
自他年少中毒以後,這還是頭一次有這樣的動靜。
外麵又傳來新雨跟尺墨的聲音。
尺墨說:「瞧見沒,燈還亮著!公子肯定在趕那個女人走!」
新雨歎氣:「唉,公子是個硬心腸,夫人恐怕留不下了。」
趙征北蹙著眉,餘光掃到榻上的女人動了動,怕是要吵醒她。
他下意識地吹了燈,想讓她在黑暗中睡得更踏實些。
誰知這邊的光剛暗下去,帳子裡的光又亮起來。
趙征北這下子將女人的模樣看了個十足十的清楚。
她穿著一身櫻粉色的單薄寢衣,被子滑落,身軀的線條一覽無餘。
趙征北眼力極好,將那處的一點春光看得清清楚楚。
他避開眼睛,扯住披風將自己遮住一些。
趙征北吞嚥一下唾沫,淡定開口說道:「夜裡不吹燈睡覺,容易失火。」
他惱恨自己這開場白實在寡淡。
若是趙榮安,隻怕不會這麼說,一張嘴就能虜獲她的芳心。
這個念頭冒出來,趙征北愣住了。
榻上的人卻笑著說:「夫君說的是。」
她叫他夫君。
可她本應是趙榮安的人。
外麵尺墨走近了,響亮的聲音傳進來。
他扯著嗓子喊道:「公子,您談好了嗎?我找出了一間合適的宅子,今夜就能送走他們母子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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