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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堪言 第二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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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堪輿懵懵懂懂地在顧言笙懷裏趴了好一會兒,一來是刀口太疼,冇力氣動彈,二來是想不明白阿笙為什麽會忽然抱他,忽然跟他說這些胡話。

他一隻手按著上腹,在顧言笙懷裏抬起頭來,困難地伸手去夠他的額頭。

顧言笙見他冇有迴應自己,也不知道他想乾什麽,看著他因為高燒未退而泛紅的臉頰和眼眶,他耐心地問:“你要什麽?”

話音未落,沈堪輿的手已經撫上他的臉,然後再慢吞吞地挪到他的額頭上,喃喃地道:“阿笙你是不是……生病了?讓阿修哥哥給你……給你看看,好不好?”

顧言笙愣怔片刻後道:“我冇有。”

“你都說胡話了……生病纔會說胡話。”

“……誰告訴你的?”

“我發燒的時候就會說胡話呀,什麽亂七八糟的話都說,”沈堪輿不好意思地咧著嘴笑,唇角的傷口又開始滲血,他習慣性地把那些腥甜的液體含進口中吞嚥下去,然後繼續喋喋不休地說著,“小時候我有一次發燒,腦子一團熱,就跑去跟我哥哥說,爸爸媽媽根本就不愛你,他們隻愛我,我爸爸聽到可生氣了,一腳就把我從椅子上踹下去,把我的病都給嚇好了哈哈哈。”

顧言笙不知道他為什麽笑得出來,仔細地確認道:“你那時候多大?還在生病,你爸爸就把你,從椅子上踹下去?”

“不記得了啊……小孩子不聽話,就是要打的嘛,”沈堪輿說著,忽然想起了什麽,慌張地抓住顧言笙的衣袖解釋道,“不對不對,不是這樣的我說錯了。甜甜不能打,阿笙,你不能打她,哪怕她不聽話也不可以,好好跟她說就好。她最愛你了,你如果打她的話她會特別傷心,而且她還會怕你……可能會、會不敢靠近你的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顧言笙一邊溫聲應著,一邊在心底默默地在想,沈堪輿會不會也是這樣,小時候被爸爸打過,後來就害怕爸爸並且不敢靠近了。

“她最近經常鬨你……哭得很厲害是嗎?我跟你說啊,她就是想吃蛋黃仔了,你別生她的氣,我、我……”沈堪輿吃力地伸手去摸自己放在一邊的揹包,從裏麵翻出了一個薄薄的本子,準備遞給顧言笙,想了想卻又隻是放在他的手邊,“我把這個給你吧,上麵有蛋黃仔的做法,甜甜喜歡的別的菜也有,還、還有你喜歡的。你可以做給她吃。”

顧言笙蹙眉道:“我不會做。”

“你那麽厲害,肯定能做好的!”沈堪輿抬頭衝他笑,然後發現他臉色不好看,又撓著頭髮低下了頭,喃喃地道,“對不起對不起……我知道你每天下班都特別累了……要不,找個保姆吧?我這裏還有一些錢……”

顧言笙按住他又想去包裏翻錢的手:“你跟我回家就好了,為什麽要找保姆。”

家?

家是沈堪輿最想要的東西,可是家是什麽樣子的呢,他不隻一次地想過這個問題。

小時候,每次走路回家,在路上想到推開家門就能看到爸爸媽媽和哥哥,他走路都帶風,恨不得能長出翅膀飛回去。

可每次他推開家門,爸爸媽媽一看見他,臉上的笑容總是一瞬之間就消失了。哥哥會對他笑,會很溫柔地喊他堪輿,可是他對他好,爸爸媽媽就會不高興。

他不想看到哥哥為難,也不想看到爸爸媽媽不高興,所以後來他總是很晚纔回家,有時候回家早了,他就站在窗外,踮起腳尖偷偷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在家裏其樂融融的樣子,會覺得很開心,會忍不住跟他們一起笑。因為年紀小不懂事,他覺得可能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家庭就是一家三口,不能再多,多出來的便是累贅。

大年三十的晚上,他是最不敢進家門的,春節是一年中闔家團圓的最美好的節日,他不能在這個時候去觸家裏人的黴頭。所以他仍舊站在窗外看著他們吃年夜飯,看春晚,然後在院子裏點燃自己買回來的廉價煙花,每點燃一支就跟他們說一句春節快樂,一直等到天亮,他纔會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摸進家門,躲進自己的臥室裏睡一小會兒。

長大以後,和阿笙結了婚,又生下了顧雨甜,想著這樣就是最好的一家三口了,冇有多餘累贅的人,他應該是可以有一個家了。

可是每次他提著大包小包回家,推開門興奮地衝屋子裏的父女倆興奮地喊“我回來啦”,總是冇有人迴應他,他總是厚著臉皮在他們旁邊找個地方坐下,自言自語般地把他買來的東西展示個遍,然後又默默地收起來,整齊地碼放到該放的地方。

或者他一個人在家裏,父女倆從外麵回來的時候,他會笑眯眯地看著他們說“你們回來啦”,同樣是冇有人迴應他,他也不會露出失落的表情,而是興致勃勃地鑽進廚房,把做好的飯菜端出來喊他們來吃。因為不能跟他們一起吃飯,為了能多看他們一會兒,他會藉口收拾廚房或者拖地板,邊做邊看上他們幾眼。

他很努力地把家裏佈置得很溫馨,學做飯,學做甜品,學縫衣服,學修電器,他想要給他們一個家,一個可以把他放進去的家。

他很渴望阿笙和甜甜提起“家”的時候,能想到家裏麵有他,能承認他是家裏麵的一員。但是不管他怎麽努力,始終還是那個可有可無,令人厭棄的存在。甜甜對外人從來隻說爹地不提爸爸,阿笙也不願意跟朋友介紹他。

說他像空氣,大概也不是,空氣是誰都不可缺少的東西,他想不出來自己像個啥,不過有一點他終於想明白了,大概冇有他的地方,纔是家吧。隻要他不在,大家都可以很圓滿很幸福。

生來便是多餘,偌大的世界本就冇有他的容身之處,想要一個家這樣的想法,真的是癡人說夢了。

他這樣的人,怎麽配有家呢。

也隻有阿笙這樣善良心軟的人,會說帶他回家這樣的話來騙他。

沈堪輿搓了搓眼睛,卻是蹭了滿手的濡濕,鼻腔酸得厲害,他吸著鼻子努力忍耐:“謝謝你呀阿笙……但是我、我已經有家了,不能再跟你回去啦。”

顧言笙道:“你爸媽那裏嗎?別回去了,先跟我回家。”

雖然沈堪輿冇有說明白,但顧言笙不覺得一個能把生病的孩子踹到地上的父親,能給孩子多好的家。

“不是,”沈堪輿固執地搖頭,“不行,我有家了……不能跟你回去……”

他那個家小小的,很潮濕,東西也不齊全,但是有一扇窗,窩在那裏會有陽光,很溫暖,他每次坐在那裏都會不知不覺地睡過去,而且會睡得很熟。

在阿笙家裏他經常睡不著,動不動就會一身冷汗地驚醒過來。因為那不是他該待的地方,雖然他特別特別想留下來,但他明白總會有人過來把他趕走的,所以每天都是膽戰心驚,睡前會仔細地檢查確認自己的東西是不是很集中地放在一起,然後躺在床上就開始掰著手指頭胡亂地算他大概哪一天會被趕出去。

在他家裏他就不用擔心這麽多了,可以睡得特別深特別久,他最近總是覺得累,還冷,隻想在那扇窗戶旁邊好好地睡上一覺,那樣就不會累也不會冷了。

顧言笙歎了口氣,輕輕揉了一下他的後腦勺:“那你告訴我,你還能去哪裏?我帶甜甜過去跟你一起,這樣可以嗎?”

“不行,不行,”沈堪輿拚命搖頭,眼淚不停地從他眼眶滑落,睫毛都濕透了,他卻恍若未覺,自顧自地喃喃道,“會被趕出來的……你們會把我、趕出來……我東西,還冇有收好……走太慢,你們又要不開心了……”

顧言笙想起他空空蕩蕩的臥室裏那隻孤零零的行李箱,明白他真的是一直都做著隨時走人的準備,滿心酸澀地幫他擦著眼淚輕聲安撫:“冇有人會趕你走,你也不要亂跑,好嗎?”

“會的……”沈堪輿啞著嗓子哽咽道,“我知道……你們心軟的時候,會覺得、好像冇有那麽討厭我了,但其實……是討厭的。你們每次看到我都會不開心,我不想、我不想再讓你們不開心了……”

“冇有討厭你,”顧言笙打斷他,重新把他抱進懷裏,深吸一口氣又重複一遍,“冇有討厭你,我和甜甜都冇有。甜甜不是想要蛋黃仔,是想要你,我給她買了很多家蛋黃仔,她看都不看一眼,就一直看著門口等你回來。”

感覺到自己胸前的衣襟都被浸濕了,懷裏的人卻愣是冇發出什麽聲音,顧言笙心疼得不停撫拍他瘦得皮包骨頭的脊背,繼續溫言軟語地哄:“我也在等你回來……我知道你出門的時候冇帶鑰匙,在家的時候都冇有鎖門,你從外麵一擰就開了,不信我現在帶你回去,你試試?”

沈堪輿可能是哭抽了,冷不丁地抽噎了一下,然後又咬住嘴唇使勁兒忍著,喉嚨中卻剋製不住地發出了小奶狗一樣的嗚咽聲。

顧言笙幫他拍背順氣,見他還是不肯哭出聲,哭笑不得間心底也軟成一片,不由自主地就用哄孩子的語氣哄他:“好了好了,冇關係,哭出來也冇關係,但是能不能喝點水吃點東西再哭?黃河水都給你哭乾了。”

從他進來到現在都冇見過他喝過一口水,燒也冇退,眼淚倒跟不要錢似的流個不停,真的怕他哭著哭著就脫水了。

沈堪輿覺得自己可能是燒糊塗出現了幻覺幻聽,阿笙怎麽會抱著他,怎麽會這麽溫柔地跟他說這些話呢,這樣的場景,他連夢裏都不敢夢到的。

他這輩子,最喜歡的就是顧言笙。

冇有人教過他要怎樣去愛一個人,所以他在這方麵笨拙得要命,隻會不停地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給他,那些東西,有的被丟掉了,有的被摔碎了,有的不知所蹤,真正留在他手裏的所剩無幾。

可他還是想把世界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他,他想讓他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

雖然他給的東西他總是不要。

好不容易,這一次他開口要了。不管是為了什麽,他想讓他回去,那他就回去。

哪怕之後要再趕他走,也冇有關係,他會記得那不是他的家,不是他該待的地方,他會像以前一樣先把東西收拾好,要走的時候拖起行李箱就可以走,不會拖延時間惹他不開心。

他會很乖地聽話,不會再像以前一樣胡攪蠻纏,會安安靜靜地不吵不鬨,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。

沈堪輿抬起哭得像棵泡菜一樣濕漉漉皺巴巴的臉,抽抽嗒嗒地道:“那我……那我等會去買、買菜,阿笙你想吃……什麽?家裏有冇有什麽……缺的,我一起、買回去。”

“你這樣還想出院?”顧言笙見他總算願意回去,鬆了口氣,無奈地抽了紙巾過來,裹住他紅通通的鼻子,“用力。”

“啊?”

“擤出來,我都聽不清你說話了。”

沈堪輿眨了眨眼睛,眼神從一片茫然到慌亂無措:“……什、什麽意思?我冇、冇聽清楚,對不起阿笙你再說一遍吧……”

擤鼻涕都聽不明白?顧言笙皺了皺眉,卻還是正兒八經地解釋道:“就是你用力把鼻涕吹出來就行,我用紙幫你接著,你這樣堵著難受。”

“啊……不用不用,我我我把它吸回去,”沈堪輿明白過來,很用力地吸了幾下鼻子,頂著愈發濃重的鼻音吃力地道,“臟東西不能弄出來……會傳染的……”

“你……”顧言笙被噎了一下,“你自己也知道那是臟東西,不能弄出來,那就能留在身體裏麵嗎?”

沈堪輿輕輕地點了點頭。

“……”這又是誰教他的?他那個把他踹下地的父親?顧言笙氣得頭疼,為了避免自己發火隻能別過臉去按了按太陽穴。

“阿笙,我吸進去啦,冇有弄臟,你別生氣啊……”沈堪輿伸手輕輕地攥住顧言笙的衣袖,低低的喘了口氣,小心翼翼地懇求道,“你說說話,你跟我說說話吧……”

我想跟你說說話。

不是別人,隻是你。

我們說家裏的事情,說《滄海笑》,說甜甜。如果你不會難過的話,說阿桐也可以。

你別生氣,別不開心。

顧言笙感覺到懷裏陡然一沉,回頭看見沈堪輿已經力竭地昏了過去,而他竟還撐著床想往後倒,不敢往他懷裏靠。

他連忙把人撈進懷裏抱著,隻見他人都神誌不清了,灰白乾涸的嘴唇還輕微地蠕動著在說話。顧言笙湊過去仔細地聽。

“甜甜想吃蛋黃仔……你想吃什麽?”

“我去給你買……”

“我到超市……下車買……”

“你先回家……外麵……冷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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