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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地悍梟 第8章 南河城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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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河城寨如頭惡獸,猙獰地盤踞在鷹嘴崖巔。

三麵絕壁深澗,唯餘那盤山驛道,如一條蜿蜒毒蛇,死死纏繞著山腰,扼守著通往塞外的咽喉。

三丈高的包磚城牆聳立如壁,密佈黑洞洞的箭窗森然,碗口粗的床弩冷冰冰地架在垛口後,矢鋒在塞北的日頭下,泛著不祥的幽光。

寨前轅門角樓,數十顆風乾發黑、麵容扭曲的韃子頭顱,如猙獰戰旗高懸。

腥澀的山風吹過,頭顱如地獄風鈴般搖晃,無聲訴說著邊關最殘酷的鐵血法則與功勳簿。

“嗚、嗚——”箭樓上低沉有力的號角聲響起,那是城寨巡邏隊押著數十個巡檢司官兵歸來。

秦猛、秦大壯領著隊伍跟隨隊尾,協助看押。

伴隨著刺耳的“吱呀”聲,厚重的包鐵寨門緩緩洞開,門後,喧囂的聲浪如潮水般湧來。

映入眼簾的,是依托軍寨數十年而形成的附寨。

地勢稍緩處,密集的木屋、土坯房、低矮窩棚,如同病變的瘤子,沿著主乾道向四麵八方蔓生。

街道兩旁,酒幡斜挑,布幌亂舞。

布莊、雜貨鋪子、叮噹作響的鐵匠爐、飄著牲口腥膻的車馬店、透著廉價脂粉香的鋪子、冒熱氣的食肆,甚至還有幾家酒旗高懸、帶著濃烈西域風情的“胡姬樓”,以及那脂粉氣燻人的勾欄畫舫。

牽著健碩駱駝的西域商人操著生硬漢話討價還價,敞著懷的粗豪軍漢拎著酒罈醉步踉蹌,身上鐵葉甲哐啷作響,引得路人紛紛避讓。

商隊騾馬穿梭,人聲鼎沸,汙濁的空氣混合著食物、牲口和脂粉的氣味,瀰漫一種畸形的“繁榮”。

這哪裡是浴血的沙場軍堡?

分明是紮根邊塞的一座浮華集鎮!

“老天爺,這也…太熱鬨了!”幾個初次跟隨押送輜重來南河城寨的土兵瞪大了眼,張著嘴,被這光怪陸離的景象晃得頭暈目眩。

“哼,熱鬨?”秦猛那冷硬的聲音像冰錐般刺破喧囂。

他按著腰間佩刀刀柄,在馬背上張望,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如剃刀,掃過這片被暖陽灑下的“繁華”。

酒樓雕花窗邊,稅吏正與富商勾肩搭背,推杯換盞間飄出刺耳的鬨笑;幾步之遙的河岸畫舫精緻窗欞內,影影綽綽的豔麗身影伴著絲竹聲晃動,是另一個隔絕的聲色世界。

視線下移,泥濘的牆角,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正瘋狂刨掘著爛泥裡的爛菜根,塞進嘴裡;更深的巷弄陰影裡,蜷縮著骨瘦如柴的人形,僅憑破席禦寒,眼神空洞地注視著往來鞋履揚起的塵埃。

這繁華的油彩塗得再厚,也掩蓋不住底下刺骨的貧瘠與千瘡百孔,底層人的掙紮,像潰爛傷口滲出的膿血。

更遠處,臨近河岸的低窪區,是陽光遺忘的角落。

汙臭的泥水上,密密麻麻的朽爛葦棚隨意搭架,汙水橫流,渾濁粘稠的空氣汙濁得足以令人窒息。

秦猛在路上便聽聞,入冬後韃子頻繁騷擾,城寨湧入大量流民,可親眼目睹時,觸動截然不同。

粗粗望去,那片黑壓壓的破敗之中,人口怕不下千餘。

這哪裡是“繁榮”?分明是浮華皮囊下,隱藏著隨時可能爆發的災難。

冬日烈陽給附寨街道帶來些許暖意,也將畸形的“繁華”蒸騰出更刺鼻的氣味。

秦猛等人騎馬駕車,有鐵甲寨兵隨行,在喧囂中撕開一條無形的通道,路人無不驚惶避讓。

街角陰涼處,一個枯瘦如柴的老漢守著幾乎散架的竹架,用熬得粘稠的麥芽糖勾畫著糖人。

一隻展翅欲飛的雄鷹在他指下漸露雛形,糖色透亮,翅尖微微顫動,引得一群圍觀的流民孩童眼珠粘在上麵,不斷吞嚥著乾澀的唾沫,臟兮兮的臉上寫滿癡迷。

其中一個十來歲的男孩,身形格外瘦小伶俐,卻餓得眼冒綠光。

此時,綢緞莊老闆罵罵咧咧掀簾而出,貨攤邊緣,一塊精美的糕餅不慎跌落泥地。

“嘎吱”駛來一輛馬車,快碾過時,男孩如同嗅到血腥的灰鼠,瘦小身影化為一道疾影撲出,目標精準——那塊沾了泥的糕餅。

“嗷——!”清脆的鞭子破空聲與孩童撕心裂肺的慘嚎同時撕裂陰沉空氣,像兩把淬了冰的刀子,狠狠紮進人心。

馬車上,車伕正揚著鞭子抽向男孩,粗鄙罵聲混著鞭響:“哪來的野東西擋路,滾開!”手腕再揚,鞭子劈啪作響,帶著風聲又要落下。

“狗仗人勢的東西!”秦猛雙目瞪圓,額角青筋突突直跳,怒喝如驚雷炸響。

他死死盯著車伕,手已攥住腰間刀柄,正欲拔出,卻被秦大壯急忙撲上來攥住胳膊:“猛子,冷靜!這是城寨地界!”

說罷,秦大壯轉身對著車伕扯開嗓子怒罵:“你孃的還不快滾!”

李山、張富貴等軍漢個個目露凶光,車伕頓時矮了半截,唯唯諾諾地甩響馬鞭趕車,馬車軲轆慌亂碾過水窪,逃也似的冇了蹤影。

泥濘裡,男孩拚死護住的糕餅早已不見蹤影,或許被車輪碾碎,或許混進汙泥。

隻有那瘦弱如枯草的男孩,正用力鼓著腮幫子,含混地嚼著什麼。

他抬起臟兮兮的小臉,朝著秦猛咧開嘴笑,眉宇間藏不住感激,那種天真,像朵在塵埃裡倔強綻開的花。

“大壯叔,我曉得輕重。”秦猛深吸一口氣,也衝男孩笑了笑,隨後掃視眾人,“現在還認為繁華嗎?亂世中窮人命如草芥,唯有靠刀子。”

眾人聞言,沉默不語,他們同樣看到了那瘦弱的男孩和遠處掙紮的流民。

盤山驛道儘頭,依著主寨西牆的官衙,是這鐵鑄巨獸的心臟。

此處主人魏文,南河城寨知寨官,幽州虎賁軍正將,官拜正六品,掌一營軍馬,扼守幽州北道門戶。

大周王朝建國近兩百載,自古“天下將軍定,不準將軍見太平”,崇文抑武的積弊早已深入骨髓。

魏文雖為城寨主官,統轄兵馬訓練、佈置防務、抵禦韃子入侵,卻被嚴禁乾涉政務民生。

主寨附寨的錢糧調度、百姓生計,全由幽州府委派的監鎮官把持。

——這是皇室防武將掌權叛亂的慣用手段,卻也讓邊境防務與民生治理割裂成兩張皮。

入冬日深,草原韃子的侵擾愈發頻繁,昨夜又有三撥遊騎突襲了城南十裡的柳林堡與臨河村。

烽火燃起時,村落已成火海,婦孺的哭嚎與馬蹄的踐踏聲交織,最終隻剩焦黑的斷壁殘垣。

天剛矇矇亮,倖存者便扶老攜幼湧向城寨,襤褸的衣衫下露出凍得青紫的肌膚,懷裡揣著僅存的破碗與枯草,渾濁眼眸裡滿是惶恐與絕望。

短短半月,城寨外圍的低窪區已擠得水泄不通。

朽爛葦棚從最初的數十座瘋長到數百,汙水在街巷間彙成黑褐色的溪流。

凍餓而亡的流民屍體,每日清晨都要由兵卒抬出十幾具,草草埋在城寨外亂葬崗。

更讓魏文心焦的是,昨夜巡營時,他竟在流民中發現了幾個熟悉的麵孔。

——那是柳林堡的獵戶,曾多次為軍寨傳遞韃子動向,如今卻餓得隻剩一口氣,懷裡還抱著凍僵的幼子。

監鎮官孫仁對此置若罔聞,三番五次駁回開倉放糧的請求,隻說“流民無用,養之耗糧”,甚至暗中下令緊閉附寨糧鋪,坐視糧價飛漲。

魏文看著營中不多的軍糧,又望著寨外流民的慘狀,胸腔裡的血氣翻湧,卻礙於體製束手束腳。

直到今早,兩名負責巡守窪區的兵卒匆匆來報,說流民中已有人因爭搶半塊發黴的窩頭拔刀相向,再不管控,恐生民變。

魏文當機立斷,命親兵請來附寨的幾位“體麪人”。

晌午,官邸水榭燈火通明,胖碩的官糧商李老闆、油滑的稅吏王大人、行會頭領趙老三和幾位小世家子齊聚。

魏文端坐上首,剛毅的麵容在火光下如黑鐵鑄就。

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常服,更顯氣度如山。

“魏將軍守此咽喉,令韃虜聞風喪膽,此乃南河萬民之福!”胖糧商舉杯諂媚。

魏文微頷首,將玉核桃重重擱在案上:“昨夜柳林堡、臨河村遭洗劫,倖存者儘數逃來,窪區流民已超三千,昨日凍死七個孩童,今早又有兩人因搶食鬥毆身亡!”

他的聲音如重錘砸在眾人心頭。

魏文目光如刀,掃過眾人:“李老闆,你上月從西域運回的三船糧食還在碼頭吧?王大人庫房存糧夠吃十年;趙頭領手下工匠閒著也是閒著;諸位世家子,府中良田千頃,拿出餘糧不難吧?”

眾人麵紅耳赤,糧商訕笑:“將軍,非是我等不願,隻是監鎮官那邊”

“監鎮官我去交涉!”魏文斬釘截鐵,“明日辰時,李老闆調十船糙米到窪區;王大人開放城東空置糧倉;趙頭領組織工匠修補窩棚;諸位世家子,每家出些棉衣、粗糧。”

他拱手道:“所需費用,開春後我向帥司、幽州府報備。若府衙不給說法,我魏文的俸祿先墊給諸位!但今日這事容不得推脫——城寨是咱們的根,流民活不下去,這根早晚得爛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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