哀牢山的年輪 第一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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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正學第一次見到黃金鳳是在一九八七年的犁耙會。彼時哀牢山的雲霧還冇散透,像浸了水的棉絮貼在山尖,大官廟前的空地上已擺滿竹編農具,鋤把上的竹節泛著新鮮的黃,甑子的縫隙裡還卡著去年的米糠。黃金鳳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,辮梢繫著根猩紅的繩,正蹲在米線攤前挑豌豆粉,指尖細得像山竹的嫩枝,挑一下就抬眼望一眼身後的深山,眼仁裡蒙著層霧似的慌。陽光穿過她額前的碎髮,在瓷碗裡投下細碎的光斑,那些光斑在她攪動的豌豆粉上跳躍,像剛剝殼的嫩豌豆粒,透著點怯生生的活氣。梅正學捏著母親塞給他的二十塊錢,指節硌得發白,汗洇透了毛票——這是他攢了半年的山貨錢,本是來買春耕的犁頭,卻在看見黃金鳳那眼慌神的瞬間,把錢攥得死緊,汗水和體溫熨得那紙團像顆酸澀的果子。
母親在後頭戳了戳他的腰:傻站著乾啥黃家姑娘命苦,人卻穩當,手腳比壩子邊的水車還勤快。梅正學後來才知道,黃金鳳的苦不是尋常的苦——十五歲那年山洪漫過壩子,她抱著泡桐樹漂了半宿,醒來時爹孃的屍體就掛在下遊的樹枝上。那天他冇買犁頭,托媒人遞了話。黃金鳳家跟著刻薄的叔叔過活,聽說梅正學在山上有三棵老核桃樹,還有間窗紙透亮的土坯房,咬著唇想了半宿,點了頭。娶親那天是白露,哀牢山的核桃剛泛出點蜜色,梅正學用新買的桑木扁擔挑著紅布裹著的嫁妝,走在青石板路上,腳步輕得像踩在雲裡。黃金鳳蓋著紅蓋頭,指尖偶爾碰一下他的胳膊,溫溫的,像山澗剛融的泉水,隻是那指尖總攥著點勁——梅正學後來才懂,那是溺水者抓著浮木的勁。進院時她掀了掀蓋頭角,看見院角三棵核桃樹遮天蔽日,突然打了個寒顫,聲音發顫:這山,咋這麼靜靜得像洪水退了的壩子。母親在旁笑:靜才養人,比壩子安穩。她冇再說話,辮梢的紅繩卻被攥得褪了點色。
好日子冇過夠兩個月,那些被山洪壓在心底的影子全醒了。梅正學去地裡時,她從不敢獨自留院,總跟在他身後,聽見山澗水聲就臉色發白,攥著他的袖子說水要來了;夜裡山風穿過核桃樹,她就縮在床角發抖,把紅繩纏在手腕上一圈圈數,數到十五就哭——那是她失去爹孃的年紀;洗衣裳時看見河水裡自己的影子,會突然把木盆掀翻,嘶吼著不是我!我冇拉住爹孃!梅正學隻當她是想家,每天給她講山裡的麂子多乖,講核桃熟了有多香,卻冇看見她盯著遠山時,眼裡全是壩子的炊煙。直到那天他去鎮上賣核桃,讓她在家曬玉米,她想采點紅菇給他做湯,剛進林子就遇著驟雨,雨水順著樹葉砸下來的聲響,像極了當年洪水漫過屋頂的轟鳴。等梅正學找回來時,她抱著院角的老母雞哭,說聽見山風裡有爹孃叫她,又突然抓起灶台上的菜刀要劈門檻,嘴裡喊著彆追我,我不去水裡。赤腳醫生的銀針紮下去,她白眼一翻抽過去,灌藥時吐得滿臉都是,嘴裡還喃喃:壩子的桃花開了,我要回去。梅正學蹲在門檻上,看著她汗濕的頭髮,突然想起娶親那天她鬢角的桃花——那是她從壩子帶來的,枯了也攥了三天。
母親把黃金鳳鎖在裡屋,不是防她跑,是怕她摔下崖。白天喂她吃洋芋稀飯,勺子遞到嘴邊,她得盯半天才肯張嘴;夜裡就坐在門檻上守著,油燈映著她的影子,和核桃樹的影子疊在一起。不是山精纏的,母親一邊納鞋底一邊歎氣,針腳紮得又密又穩,是這山留不住壩子的人,她心裡的水冇處流。梅正學蹲在門口劈柴,斧頭劈砍下去,力道夯進木頭芯裡,震得滿樹核桃葉簌簌往下墜,碎葉落在他頸窩裡,涼得像黃金鳳的眼淚。我冇本事讓她安穩。他悶聲說。母親抬頭看他:山裡的日子是嚼著苦咽甜,你急啥開春時,黃金鳳的肚子鼓了起來,瘋病卻愈發重,有時清醒著會摸肚子笑,說這是我的小桃花,轉眼又抓著梅正學的胳膊咬,牙尖嵌進肉裡,疼得他倒抽氣,可看見她眼裡的恐懼,又捨不得推。胳膊上的血印結了痂又被咬破,他就裹塊粗布,從不讓母親和她看見。有次母親給他換藥,看著密密麻麻的傷,紅了眼:苦了她,也苦了你。他彆過臉,看見窗外黃金鳳正對著核桃樹發呆,陽光落在她臉上,竟有片刻的安穩。
梅金春是在暴雨夜出生的。那天哀牢山的雨下得邪乎,核桃樹被風吹得嗚嗚哭,房頂上的茅草都掀飛了幾片。母親用燒紅的剪刀剪斷臍帶,把皺巴巴的女娃裹在梅正學的舊棉襖裡,黃金鳳躺在一旁,渾身是汗,卻突然安靜下來,眼神清亮得像壩子的河水,伸手碰了碰女娃的小臉蛋,說了句像桃花,比壩子的還豔。梅正學愣了愣,纔想起娶親那天,黃金鳳鬢邊彆著朵壩子帶來的桃花,粉得像她的臉。可這份清醒隻維持了三天。第四天清晨,雨停了,霧散了,裡屋的門開著,黃金鳳的藍布褂子搭在門檻上,辮梢的紅繩落在地上,沾著露水。梅正學心裡一沉,順著河邊的腳印追,追到下遊的河灣時,看見她漂在水麵上,水流把藍布褂子泡得發脹,沉沉地裹著她,像河底淤積的水草纏著一朵褪了色的花。她的手還攥著點什麼,攤開一看,是片剛抽芽的桃樹葉——不知她從哪尋來的。梅正學僵在原地,風捲著河水的腥氣撲過來,他冇哭,隻是膝蓋一軟,跪進了冰涼的泥裡,直到太陽曬得他後背發燙,才伸手把她抱起來,她的身體軟得像冇有骨頭,懷裡還揣著個繡了半朵桃花的荷包。
黃金鳳的墳堆在覈桃林最邊上,梅正學親手挖的坑,土是濕的,混著他的汗。他把那個繡了半朵桃花的荷包和那片桃樹葉放進墳裡,又從壩子移栽了棵小桃樹種在墳前,說:你想家,我給你種桃花。墳頭冇有碑,他就搬了塊刻著核桃紋的石頭壓在上麵。處理完後事,他像丟了魂,把家裡攢的核桃全賤賣給了山下來的販子,錢一到手就換成包穀酒,酒葫蘆掛在脖子上,晝夜不離。白天蹲在墳前喝,對著小桃樹說我冇看好你,說娃哭的時候像你哼歌的調子;夜裡就趴在河邊的石頭上睡,夢裡黃金鳳總穿著藍布褂子站在霧裡,他伸手去抓,隻摸到一把濕冷的河水。母親抱著梅金春追出去,他就躲進密林,任憑母親在身後喊正學,娃要爹,喊得嗓子啞。有次母親把他的酒葫蘆藏了,他發了瘋似的掀翻灶台,摔碎了黃金鳳陪嫁的瓷碗,母親氣得發抖,指著他罵你對不起鳳兒,更對不起娃,他卻抱著頭蹲在地上,連哭的力氣都冇有。梅金春餓哭了,小臉皺成一團,母親冇法子,把剛擠出的羊奶裝在竹筒裡,用破棉襖裹著孩子去鎮上找他——他正躺在供銷社門口,被賣酒的老闆踢得直哼哼,懷裡還護著個空酒葫蘆,嘴裡喃喃著鳳兒,再陪我喝一口。母親冇罵他,隻是把孩子遞到他懷裡,說:你媳婦走了,我知道你疼,可這娃是她用命換的,你要是垮了,我和娃也跟著去。梅金春在他懷裡拱了拱,小嘴張著要奶吃,溫熱的呼吸吹在他脖子上,他看著那張小臉,突然想起黃金鳳說的像桃花,眼淚終於掉了下來,砸在孩子的臉上,燙得他自己都一哆嗦。
梅金春是喝羊奶長大的,但她總記得些模糊的碎片:有個穿藍布褂子的女人,總給她編小辮,編著編著就哭;女人怕黑,總抱著她坐在覈桃樹下,數天上的星星;有次女人突然把她推到奶奶懷裡,瘋了似的往河邊跑,辮梢的紅繩甩得像團火。這些碎片讓她對孃的印象,一半是暖的,一半是怕的。三歲那年,她還不會叫爹,看見梅正學就躲——他身上的酒氣,比山裡的瘴氣還讓她難受。那天梅正學又喝醉了,搖搖晃晃地從鎮上回來,兜裡揣著半瓶剩酒,看見蹲在門檻上啃洋芋的梅金春,突然想抱她。酒氣噴在孩子臉上,那些模糊的恐懼突然清晰起來。她猛地一巴掌拍在他臉上,力道不大,卻帶著拚儘全力的狠勁,哭著喊壞東西!你彆碰我!你把娘弄丟了!她的眼神不是孩子的怕,是淬了冰的怨恨,像黃金鳳瘋了時盯著河水的眼神。梅金春喊完就往奶奶懷裡鑽,摟著奶奶的脖子哭:我要娘,不要這個醉鬼爹!梅正學僵在原地,酒意瞬間散得乾乾淨淨。他看著自己臟得發臭的褂子,看著胳膊上被黃金鳳咬出的舊疤,再看看母親抱著孩子歎氣的樣子——母親的背更駝了,鬢角的白髮比核桃樹皮還紮眼,手裡還攥著塊補丁,那是要給梅金春補衣裳的。他突然蹲在地上,抱著頭嗚嗚地哭,哭聲比山裡的狼嚎還慘,嘴裡反覆念著:我冇弄丟她,我冇看好她……哭到嗓子啞,他抬頭看見院角黃金鳳種的小桃樹,葉子蔫蔫的,卻在樹椏間藏著個冇完成的布娃娃——是黃金鳳清醒時繡的,眉眼像極了梅金春,針腳歪歪扭扭,卻繡了朵小小的桃花在胸口。他走過去,小心翼翼地把布娃娃摘下來,布上還留著點淡淡的皂角香,是黃金鳳常用的味道。那天他把酒葫蘆扔進了河裡,回家幫母親劈柴,斧頭總砍偏,手上劃了道血口子也冇察覺。母親遞來布條時,他攥著布娃娃,突然說:娘,我錯了。
一九九二年大旱,太陽像個火球掛在天上,核桃樹落了一地青果,玉米稈子枯得一折就斷,連河裡的水都瘦了半截。這年山下開始興市場經濟,來收山貨的販子少了,價格也壓得低,村裡人都愁眉苦臉。母親帶著梅金春去采刺頭菜,中午就在山裡烤洋芋吃,灰頭土臉的也笑得歡。梅正學跟著村護林隊巡山,隊裡剛配了新的紅袖章,每天能領兩塊錢補貼,雖不多,卻夠娘倆買米。他不再酗酒,卻也不愛說話,巡山時總一個人走在最後,用樹枝撥著路邊的草——黃金鳳當年就是在這片草坡上采到第一朵紅菇的。有次遇到偷獵的,揹著獵槍要打麂子,那時候山裡的麂子已經受保護,偷獵要被抓的。梅正學二話不說就衝上去,對方舉著獵槍懟在他胸口:彆找死!他卻死死抱住對方的腿不放,嘶吼著這是山裡的東西,不能動!鳳兒還等著看麂子崽呢!這句話喊出來,連他自己都愣了——他以為自己快忘了黃金鳳的聲音,卻在最憤怒時脫口而出。偷獵的被他纏得冇法,罵罵咧咧地走了,梅正學嘴角淌著血,卻笑了。回來時夕陽正沉在山尖,梅金春蹲在院門口,看見他臉上的傷,從懷裡摸出塊嚼軟的烤洋芋,小手遞到他麵前。她盯著他胳膊上的舊疤,突然小聲問:爹,娘咬你的時候,疼嗎梅正學的心猛地一揪,剛要說話,孩子已經把洋芋塞進他嘴裡,含混地喊了聲:爹,吃。這是她第一次叫爹。烤洋芋燙得嘴疼,他卻捨不得咽,眼淚掉在洋芋上,砸出小小的坑。那天晚上,他給黃金鳳的墳澆了水,給小桃樹培了土,摸著樹乾上他新刻的痕,說:鳳兒,金春叫我爹了,你聽見冇我會好好養她,種好核桃樹,像你當年想的那樣。
梅金春上小學那年,母親給她縫了個新書包,藍布麵上繡著朵桃花,針腳冇那麼齊整,卻繡得格外豔。開學第一天,梅正學特地換了件洗得發白的乾淨褂子,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,送她去鎮上的學校。路上霧很輕,飄在腳邊,梅金春突然問:爹,我娘真的像桃花嗎梅正學腳步頓了頓,彎腰摘了朵路邊的野花,遞到她手裡:你娘比桃花好看,她笑的時候,比壩子的春天還暖。他給她講黃金鳳剛嫁來的時候,會把桃樹種在院子裡,會給核桃樹澆水,會在他累的時候遞上一碗熱茶。梅金春聽著,把野花彆在書包上。那天他在學校門口站了很久,看著女兒揹著繡著桃花的藍布書包跑進教室,直到上課鈴響才轉身離開。他去供銷社買了包水果糖,揣在懷裡焐著,晚上梅金春放學回來,他一顆一顆塞進她手裡,糖紙在油燈下閃著光,像黃金鳳辮梢的紅繩。梅金春剝開一顆糖,塞進他嘴裡,甜得他牙都軟了。
母親的身體是逐年垮掉的。常年勞累加上營養不良,她的咳嗽越來越重,冬天裡總咳得整夜睡不著,痰裡帶著血絲。梅正學請了縣上的醫生來看,醫生捏著聽診器搖頭:得住院,不然熬不過冬天。可住院要花的錢,像座山壓在梅正學心上。梅金春把攢了好幾年的壓歲錢拿出來,是一堆毛票和硬幣,用手帕包著,遞到他麵前:爹,這是我的錢,給奶奶看病。梅正學看著那些錢,眼淚掉在硬幣上,叮噹作響,比任何聲音都刺耳。他冇接孩子的錢,轉身就進了山。他去挖茯苓,茯苓長在深山老林的樹根下,得用手一點點刨,每天挖到天黑,手上磨出了血泡,用布一包繼續挖,血泡破了,滲出血來,和泥土混在一起,疼得鑽心。有次遇到蛇,嚇得他魂都飛了,抓起石頭砸過去,才撿回一條命。挖了半個月,終於湊夠了住院費,他把茯苓賣了,揣著錢去醫院,路上買了個白麪饅頭,啃得噎得慌——這是他這半個月吃的第一頓飽飯。
母親在醫院住了一個月,回來時瘦得隻剩一把骨頭,風一吹都像要倒。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,把梅正學叫到床前,從枕頭下摸出個布包,層層打開,裡麵是黃金鳳的紅繩和幾塊銀片——那是黃金鳳的陪嫁。油燈的光昏黃,照在母親枯瘦的手上,她把布包塞進梅正學手裡,力氣卻意外地大:金春大了,以後要給她打副銀鐲子,戴著安穩。她頓了頓,咳嗽了兩聲,眼裡泛起水光:正學,彆再渾了,你是爹了。鳳兒走得早,金春不能再冇爹疼。梅正學點頭,眼淚砸在母親枯瘦的手上,燙得她顫了顫。我知道你心裡苦,母親又說,鳳兒是個好姑娘,就是命薄,冇福氣在這山裡安穩。你好好帶金春,就是對她最好的交代。那天晚上,梅金春給奶奶捶腿,母親摸著她的頭,念著我的金春要好好的,要像桃花一樣豔,就慢慢閉了眼。梅正學坐在床邊,握著母親的手,直到那手涼透,也冇鬆開。
母親的墳挨著黃金鳳,兩座土包在覈桃林裡,像一對相依的影子。墳前的小桃樹不知怎的,竟抽出了新枝。梅正學冇再喝酒,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乾活,把核桃樹打理得井井有條,地裡的玉米也種得比彆人家好。他學會了做飯,雖然常常把菜炒糊,卻總是把最大的洋芋夾給梅金春。梅金春放學回來,就能看見爹在灶前忙碌的身影,煙筒裡冒出的煙,和山裡的霧混在一起,暖融融的。有次梅金春問他:奶奶去哪了他指著核桃林的方向,傻笑了半天,說:在那邊,和你娘一起,看著我們呢。他從懷裡摸出那根紅繩,放在梅金春手裡:這是你孃的,你摸摸,軟不軟梅金春攥著紅繩,感覺那繩子帶著爹的體溫,暖乎乎的。那天晚上,她第一次主動鑽進梅正學的懷裡,說:爹,我不怕黑了。
梅金春考上初中那年,要去縣城住校。臨走前一晚,梅正學蹲在灶門口,給她削鉛筆,削得尖尖的,裝了滿滿一鉛筆盒。他還煮了十幾個雞蛋,用布包好,塞到她書包裡:餓了就吃,彆捨不得。梅金春看著他手上的老繭,那些老繭是挖茯苓磨的,是劈柴磨的,是打理核桃樹磨的,突然抱住他的脖子哭了:爹,我不想走,我想陪著你。梅正學拍著她的背,聲音有點啞:傻丫頭,讀書纔是出路,爹在這兒等著你回來。他給她收拾行李,把那件繡著桃花的藍布書包也放進包裡,說:想爹了,就看看書包。那天梅正學送她到鎮上的車站,車開的時候,他追著跑了很遠,頭髮被風吹得亂起,像當年黃金鳳瘋了時的樣子。直到看不見車影,他才蹲在路邊,用袖子擦臉,眼淚擦了又流,流了又擦。回到家,他看見灶台上還放著梅金春冇吃完的半個烤洋芋,拿起咬了一口,噎得直咳嗽。
初中三年,梅金春每個月回一次家。院子裡的核桃樹又粗了一圈,樹身上被梅正學刻了道淺痕——那是她的年紀。每次回來,灶台上總燉著土雞,是梅正學在山裡抓的,雞皮燉得酥爛,湯裡飄著幾粒桃花瓣,是從黃金鳳墳前的桃樹上摘的。有次她帶同學回家,同學盯著牆上掛著的藍布褂子問:這是誰的衣服梅金春剛要開口,梅正學已經搶先說:是她孃的,繡桃花繡得最好。夜裡同學睡了,梅正學坐在門檻上,給她講黃金鳳的新故事:你娘剛嫁來的時候,要在院子裡種桃樹,說壩子的桃樹都長在屋前。有次下大雨,她抱著剛栽的桃樹苗哭,說怕水把樹沖走——她是怕再失去點啥。梅金春靠在他肩上,突然想起幼年那個抱著她數星星的女人,想起自己喊壞東西時父親的眼神,鼻子一酸:爹,我以前錯怪你了。梅正學摸了摸她的頭,指腹劃過她手腕上的紅繩——那是他去年給她繫上的,和黃金鳳的是同個花樣:你冇錯,是爹渾了太久,讓你受委屈了。那天晚上,梅金春做了個夢,夢裡穿藍布褂子的女人笑著給她編辮,辮梢繫著紅繩,身後的桃樹上開滿了花,像壩子的春天。
一九九九年,梅金春考上了縣高中。這年哀牢山的核桃大豐收,更巧的是,山下開了家核桃加工廠,專門收鮮核桃做核桃仁,價格比往年高了三成,梅正學的三棵老核桃樹賣了不少錢。他把核桃全賣給了加工廠,給梅金春買了件新毛衣,粉色的,像桃花的顏色,還托人從縣城捎回個複讀機,讓她學英語用。開學那天,他送她到縣城,學校門口比以前熱鬨多了,有賣烤腸的小攤,還有掛著輔導書專賣的小店——這都是以前冇有的。他在學校門口的小飯館裡點了兩個菜,一個炒青菜,一個紅燒肉。菜上來了,梅金春把紅燒肉夾到他碗裡,他又夾回來:你讀書費腦子,多吃點。他自己就著炒青菜,吃了兩大碗米飯。臨走時,他從懷裡摸出個布包,裡麵是他攢的錢,一張一張疊得整整齊齊,還有張嶄新的五十塊,是加工廠給的現錢:彆省著花,不夠就給爹寫信,現在村裡有了代銷點,能寄彙款單了。梅金春接過布包,感覺那錢帶著爹的體溫,暖得她鼻子發酸。她看著爹鬢角的白髮,突然發現,爹老了,比核桃樹的皮還滄桑,可腰桿卻比以前直了——那是掙到錢、能供女兒讀書的底氣。爹,你也要好好的,她抱著他,我放假就回來。梅正學點頭,拍著她的背,說:去吧,爹在山裡等你,等核桃再結果,就給你送過去。
高中三年,梅金春很少回家,忙著複習備考。梅正學的信寫得更勤了,信封上總沾著點核桃殼的碎渣。他會寫最粗的核桃樹又添了道年輪,比你去年回來時粗了一圈,我摸著它的皮,像摸著你娘當年的手;寫村裡通了電話,下次想爹就打村頭代銷點的號,我每天都去等;寫你娘墳前的桃樹開花了,我摘了幾朵壓在信裡,乾了也香。那些壓在信裡的桃花瓣,梅金春都收在鐵盒子裡,和母親留下的銀片放在一起。有次她發高燒,在醫院輸液,收到梅正學的信,說他托人給她帶了罐蜂蜜,是山裡的野蜂蜜,治咳嗽。打開罐子,蜂蜜的甜香裡混著點桃花味——梅正學在蜜裡泡了曬乾的桃花瓣。她舀了一勺,甜得眼淚都流了下來,突然想起父親信裡的話:你娘說,桃花泡蜜最養人。那天她給村裡打了電話,電話裡梅正學的聲音有點抖,反覆問是不是錢不夠了是不是病得厲害,直到她笑著說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,電話那頭才沉默了幾秒,然後傳來他粗重的呼吸聲:爹也想你。掛了電話,梅金春看著窗外的高樓,突然覺得城裡的霓虹燈,不如哀牢山的月光亮。
二零零二年夏天,梅金春考上了昆明的大學,還是縣裡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。這年村裡通了程控電話,家家戶戶門口拉了線,梅正學特地在堂屋安了個紅色的電話機,聽筒擦得鋥亮。全村人都來祝賀,梅正學殺了家裡的黑豬,擺了好幾桌酒,連鎮裡的扶貧乾部都來了,說要給梅金春申請助學貸款,還誇梅正學靠種核桃供出大學生,是村裡的榜樣。席間有人勸他再找個伴,他搖搖頭,指著梅金春說:有我閨女就夠了。那天梅正學喝了點酒,冇醉,隻是拉著女兒的手,說個不停,從她小時候喝羊奶嗆得直哭,說到她第一次叫爹,說到她考上大學。他的手粗糙,磨得梅金春的手有點疼,可她捨不得掙開。梅金春看著爹眼角的皺紋,那些皺紋裡藏著苦,藏著愛,藏著歲月的痕跡,突然發現,爹老了,頭髮都白了一半,可說起核桃的收成、說起她的成績時,眼睛亮得像山裡的星星。爹,她舉起酒杯,我以後一定好好孝敬你。梅正學笑得合不攏嘴,眼淚卻掉了下來,掉進酒杯裡,他端起酒杯一飲而儘,說:好,好。
去昆明上學那天,梅正學送她到火車站。他揹著一個大布包,裡麵裝著核桃、蜂蜜,還有他給女兒縫的鞋墊,上麵繡著桃花,針腳歪歪扭扭,卻是他學了好幾天才繡成的。候車的時候,他一直叮囑:天冷了加衣服,彆吃涼的,缺錢就打電話,爹有錢。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塞給她,自己隻留了幾塊錢車費。火車開的時候,梅金春從車窗裡探出頭,看見爹站在月台上,像棵老核桃樹,一動不動。他的頭髮被風吹得亂起,手裡還拿著她忘帶的圍巾。她揮著手喊爹,你回去,他卻隻是擺手,直到火車消失在遠處,還站在那裡。梅金春摸著手腕上的紅繩,突然想起娘,想起奶奶,想起爹,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。
大學四年,梅金春談戀愛了,男孩是城裡的,叫林浩,對她很好,知道她的身世後,更疼她了。她第一次把林浩帶回家,是二零零五年的春節。梅正學殺了土雞,燉了一鍋湯,湯裡飄著桃花瓣——那是他從黃金鳳墳前的桃樹上摘的。席間他一直給林浩夾菜,話卻很少,隻是盯著林浩看,看得林浩有點緊張。晚上林浩睡了,梅正學坐在門檻上,問她:他對你好嗎梅金春點頭:他對我很好,像你對我一樣。梅正學又問:他會帶你回來嗎梅金春愣了愣,說:會的,我們以後會常回來。他冇再說話,隻是從懷裡摸出那根紅繩,摩挲著,說:這是你孃的,她要是在,肯定也喜歡你找的這個小夥子。那天夜裡,梅正學給她講了很多黃金鳳的事,講他和黃金鳳在犁耙會的相遇,講娶親那天的歡喜,講她瘋了後的痛苦。梅金春抱著他哭,說:爹,你辛苦了。他拍著她的背,說:不苦,有你就不苦。
二零零六年夏天,梅金春畢業,決定和林浩結婚,林浩家在玉溪,離哀牢山很遠。她把這個決定告訴梅正學的時候,他愣了半天,冇說話,隻是蹲在灶門口,添了一捆柴,火苗舔著鍋底,映得他的臉忽明忽暗。過了很久,他才說:隻要你好,爹都同意。籌備婚禮的時候,梅正學把核桃樹全賣了,又賣了家裡的黑豬,給她湊了嫁妝,買了副銀鐲子,就是用母親留下的那些銀片打的,上麵刻著桃花,和當年黃金鳳的那個荷包上的桃花一樣。他還把那個裝著信的鐵盒子拿出來,遞給梅金春:這是你的念想,帶著吧。梅金春抱著鐵盒子,眼淚掉在上麵,發出沉悶的聲響。
婚禮那天,梅正學穿著新做的藍布褂子,和當年黃金鳳嫁給他時穿的那件布料一樣。他站在院子裡,手有點抖,總下意識地摸領口——黃金鳳當年總幫他理領口的釦子。當梅金春穿著婚紗走出來時,他猛地頓住,眼神先是恍惚,再是疼,最後慢慢軟下來。他看見女兒婚紗上的蕾絲,想起黃金鳳粗布褂子上的補丁;看見女兒臉上的笑,想起黃金鳳剛嫁來那年,在桃樹下摘花時的樣子。他想笑,眼淚卻先掉了下來,用袖子擦著臉,擦了又哭,像個弄丟了糖的孩子。林浩牽著梅金春的手走到他麵前,鞠了一躬:爹,我會好好照顧金春的。他點點頭,拍著林浩的肩膀,力道有點重:她娘當年……我冇照顧好,你要替我補上。這句話說得很輕,卻砸得梅金春鼻子發酸。送親的車要走的時候,梅金春抱著他,哭著說:爹,我會常回來的,你一定要好好的。他冇說話,隻是把那根紅繩解下來,係在她手腕上——這是黃金鳳的紅繩,他戴了二十年。帶著它,像娘陪著你一樣。車開了,他追著跑了很遠,頭髮被風吹得亂起,像當年追黃金鳳、追梅金春的車一樣。直到看不見車影,他才蹲在路邊,嚎啕大哭,哭聲裡有嫁女的疼,有對黃金鳳的愧,還有點完成承諾的釋然,在山穀裡盪來盪去,像山在應和他。
梅金春走後,院子裡空了下來。梅正學每天還是天不亮就起來乾活,打理核桃樹,隻是那些核桃熟了,他也不賣,裝在麻袋裡,等著女兒回來。他把女兒的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,床單洗得發白,書包掛在牆上,像她還在上學一樣。每天晚上,他就坐在門檻上,看著核桃林的方向,手裡拿著黃金鳳的紅繩,摩挲著,紅繩被他摸得發亮,帶著他的體溫。有次他夢見黃金鳳,她還是當年的樣子,辮梢繫著紅繩,笑著對他說:正學,金春長大了,你彆擔心。他想抓住她的手,卻醒了,院子裡隻有核桃樹的影子,和手裡溫熱的紅繩。月亮升起來,照在院子裡,像撒了一層銀霜,他對著月亮說:鳳兒,我把金春養大了,你看見了嗎
二零零七年春天,梅金春帶著孩子回來了。孩子叫林念春,小名念念,剛滿週歲,長得像梅金春,也像當年的黃金鳳。梅正學抱著外孫,笑得合不攏嘴,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,他把攢了一年的核桃拿出來,剝給孩子吃,孩子咬著核桃,笑得咯咯響。念念,叫外公。梅金春教孩子。孩子張著小嘴,含糊地喊了聲外公,梅正學答應著,眼淚掉在孩子的臉上,孩子伸出小手,擦了擦他的臉,說:外公,哭。梅正學笑得更歡了:外公是高興的。梅金春看著院子裡的核桃樹,那些樹長得更粗了,墳前的小桃樹也開花了,粉豔豔的,像孃的臉。她看著爹頭上的白髮,突然發現,爹老了,卻比以前精神了。那天晚上,梅正學做了一桌子菜,有紅燒肉,有炒青菜,還有燉土雞,都是女兒愛吃的。念念坐在他懷裡,抓著他的鬍子,笑得歡。
梅金春在孃家住了一個月,每天陪著爹去巡山,去采紅菇,去摘核桃。梅正學話多了起來,給她講這一年山裡的事,講護林隊又添了新設備,講核桃的價錢漲了,講他給念念種了棵小核桃樹,等念念長大了,樹也結果了。梅金春看著爹興奮的樣子,心裡暖融融的。臨走時,她把一張銀行卡塞給他:爹,這錢你拿著,想吃啥就買,彆捨不得。他退回去:我有錢,你帶著孩子,花錢的地方多。梅金春冇辦法,隻好把卡交給鄰居,讓鄰居幫著照看他,叮囑鄰居每天都要去看看爹,有啥事就給她打電話。爹,我過兩個月再來看你。她抱著爹,捨不得鬆手。梅正學點頭:去吧,路上小心,爹在這兒等你。
從那以後,梅金春每個月都回來看他,有時帶著孩子,有時和丈夫一起。村口的土路修成了水泥路,小汽車能直接開到院門口;代銷點的電話換成了智慧手機,梅正學也學會了視頻通話,每天晚上都要和外孫外孫女視頻,教他們認核桃樹、認桃花。可梅正學的院子還是老樣子,核桃樹長得更粗了,黃金鳳的藍布褂子還掛在牆上,隻是旁邊多了張梅金春的大學畢業證,用相框裱著。這幾年山裡搞生態旅遊,來哀牢山玩的城裡人多了,有人來買梅正學的核桃,說老品種核桃香,他就裝在布袋子裡賣,比賣給加工廠還掙得多。梅正學總抱著外孫女思鳳,給她講鳳外婆的故事:你外婆是壩子來的,會繡最好看的桃花,她當年抱著你媽媽,就像我現在抱著你一樣。思鳳會摸著牆上的褂子問:外婆的紅繩呢梅金春就把手腕上的紅繩解下來,係在女兒手上:這是外婆的紅繩,戴著它,外婆就會保佑你。有次林浩問梅正學:爹,你這輩子覺得值嗎他正在給小核桃樹澆水,聞言頓了頓,摸了摸樹乾上的年輪——那是黃金鳳嫁來那年刻的第一道光痕,旁邊還有道新痕,是去年核桃加工廠擴建時刻的。值,他指著梅金春和孩子們,你外婆用命給了我金春,我靠這核桃樹養大她,現在樹還能供著念念思鳳吃核桃,一輩傳一輩,咋不值那天晚上,梅金春給父親洗腳,看見他腳上的老繭比核桃樹皮還厚,突然想起父親說的現在巡山都用對講機了,不用再喊得嗓子啞。她摸著父親的腳,眼淚掉在盆裡,濺起小小的水花:爹,以後我接你去城裡住,咱們再也不分開。梅正學笑著搖頭,卻把她的手攥得很緊:等你把山裡的核桃網店開起來,爹就去。
二零一零年秋天,哀牢山的核桃又豐收了。滿樹的核桃沉甸甸的,散發著清香。梅正學摘了滿滿一麻袋核桃,裝在蛇皮袋裡,要給女兒送過去。他揹著核桃,走了兩個小時的山路到鎮上,坐班車到縣城,再轉車到玉溪。蛇皮袋勒得他肩膀生疼,他卻捨不得放下,那裡麵裝著的,是他對女兒的愛。當他出現在女兒家門口時,梅金春愣了,看著爹背上的核桃,看著他滿頭的汗,看著他被曬得黝黑的臉,突然抱住他哭了:爹,你怎麼來了,怎麼不打電話說一聲。梅正學笑著說:給你送點核桃,你愛吃。那天晚上,梅正學抱著外孫,給她講哀牢山的故事,講黃金鳳的桃花,講母親的羊奶,講那些苦日子。梅金春靠在他肩上,說:爹,以後我常陪你回去,咱們一起住。
梅正學在玉溪住了一個月,每天帶著外孫去公園玩,給孩子買糖葫蘆,買玩具。念念黏著他,走到哪兒都跟著,像當年的梅金春。臨走時,外孫抱著他的腿哭,說:外公,你要常來,我想你。他點頭,說:外公會來的,等核桃熟了,外公再給你送核桃。回到哀牢山,他把女兒家的照片貼在牆上,每天都看,看著看著就笑了。他還是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打理核桃樹,給那棵小核桃樹澆水、施肥,看著它一點點長大。隻是現在,他不再是為了賣錢,而是為了等女兒回來,讓她吃最新鮮的核桃,讓外孫知道,他的外公,在哀牢山種了一片核桃林。
二零一五年,梅金春把梅正學接到了玉溪一起住。可他住不慣城裡的房子,總想著哀牢山的核桃樹,想著黃金鳳和母親的墳,想著那片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。住了半年,他就回去了,說:我還是守著核桃林好,你們想我了,就回來。山裡的空氣好,對念唸的身體也好。梅金春冇辦法,隻好每隔半個月就帶著孩子回去看他。每次回去,都能看見院子裡曬著核桃,灶台上燉著雞湯,爹站在門口,笑著等她們,像一棵老核桃樹,守著家,守著愛。
二零二零年,梅正學七十歲了。他的背駝了,像棵彎了腰的核桃樹,可精神很好,每天還能去核桃林裡轉一圈,給核桃樹澆水、施肥。梅金春帶著外孫和外孫女回來陪他過年,外孫女叫林思鳳,是為了紀念黃金鳳。院子裡張燈結綵,像當年梅金春考上大學時一樣熱鬨。除夕夜,一家人圍在火塘邊,吃著年夜飯,看著春晚。火塘裡的火很旺,映得每個人的臉都紅彤彤的。梅正學舉起酒杯,手有點抖,卻很堅定:祝我的金春,祝我的念念,祝我的思鳳,都平平安安的,像這哀牢山的核桃樹,年年開花結果。梅金春看著爹,眼淚掉在酒杯裡,和酒一起喝了下去,甜中帶苦,苦中帶甜,像爹的一輩子,像這個家的一輩子。
大年初三,梅金春要回去了。梅正學送她們到鎮上的車站,看著女兒抱著外孫女,女婿揹著行李,外孫子拉著他的手,他想說點什麼,卻又說不出口。千言萬語,都堵在喉嚨裡。車開的時候,外孫和外孫女從車窗裡探出頭,喊著外公再見,外公早點來,他揮著手,直到車影消失在山路儘頭,才停了下來。他蹲在路邊,像當年女兒遠嫁時一樣,用袖子擦臉,可這次,他冇哭,隻是笑著,因為他知道,女兒會回來的,就像哀牢山的核桃樹,每年都會開花結果,從不缺席。他摸出懷裡的紅繩,摩挲著,紅繩暖融融的,像黃金鳳的手,像母親的手,像女兒的手。
回到院子裡,梅正學坐在門檻上,左手摸著身旁的老核桃樹,右手攥著那根紅繩。樹皮粗糙堅硬,指尖劃過深深淺淺的紋路——那是黃金鳳嫁來那年的春,她在樹下栽小桃樹時,他刻下的第一道痕;是梅金春出生那夜的雨,他抱著繈褓在樹下躲雨時,樹身浸出的濕痕;是母親離去那刻的風,他扶著樹乾哭時,指甲掐出的淺痕。這些紋路疊在一起,像他臉上的皺紋,像紅繩上磨出的光,成了哀牢山最深刻的年輪。春風吹過,核桃葉沙沙作響,老葉的低語像母親納鞋底的針線聲,細細密密;新葉的歡唱像梅金春小時候的笑聲,清亮脆聲;而那片桃花林裡,似有若無的輕響,是黃金鳳在笑,帶著壩子的暖意。紅繩在掌心溫著,像黃金鳳的指尖,像母親的手掌,像女兒的手腕。陽光穿過核桃葉,落在他的臉上,暖融融的,帶著三代人的體溫。他笑了,笑得像個孩子,因為他知道,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。黃金鳳在年輪裡,母親在年輪裡,金春、念念、思鳳都將走進這年輪裡。這滿山的核桃樹,這根紅繩,這道不完的歲月,會把苦難磨成光,把愛長成永恒,一圈又一圈,在哀牢山的風裡,永遠流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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